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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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    士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根据白先勇同名小说改编
原著  白先勇
改编  赵耀民
人  物
金兆丽――女,20岁至40岁,当年上海“百乐门”红舞女,绰号“玉观音”,后为台北 “夜巴黎”舞女大班。
朱  凤――女,20多岁,“夜巴黎”舞女。
筱红美――女,20多岁,“夜巴黎”红舞女。绰号“小如意”。
吴喜奎――女,20多岁至40多岁,“百乐门”红舞女,后为佛教居士。
任黛黛――女,20多岁至40多岁,“百乐门”红舞女,绰号“丁香美人”,后为富春楼绸缎庄老板娘。
穆  老――男,60多岁,上海老舞客。
月  如――男,20多岁,“百乐门”舞客。大学生,盛将军的儿子。
秦  雄――男,30多岁,台湾远洋轮大副。
陈发荣――男,60多岁,华侨,新加坡橡胶厂主。
青  年――男,20岁左右,头一回来“夜巴黎”的舞客,酷似当年月如。
童得怀――男,40多岁,“夜巴黎”歌舞厅经理。
潘金荣――男,60多岁,“百乐门”舞客,上海棉纱大王。
周富瑞――男,50多岁。“夜巴黎”舞客。台湾大华纺织公司董事长。
鲁秘书――男,40多岁,盛将军的秘书。

    绿牡丹,粉牡丹,林妹妹,明莉,小梅,汤团,阿桂姐,牙签,徐娘,玛莎等其她舞女。
    彭先生,王先生,金枪鱼,银枪鱼,小蔡,小马,舞客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等其他舞客。
乐师,歌女,调酒师,小郎(小三等)、侍者,卫士甲、乙等。

歌舞队(兼演群众)。乐队。

时  间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六十年代。

地  点

台北,上海,基隆。
 
第一场

时:60年代中期,某晚。 地:台北,夜巴黎歌舞厅。

[舞台上的霓虹灯一盏盏地亮起,勾勒出60年代中期台北闹市西门町一带的风情。“夜巴黎歌舞厅”的霓虹灯招牌也亮了起来。穆老上,走进“夜巴黎”。“夜巴黎”场景随之亮起:乐队在无精打采地演奏,舞池内稀稀拉拉地有几对男女在跳舞,其中有舞女朱凤;舞池周围的吧台和座位上,零星地坐着一些舞客,其中有周富瑞、彭先生、王先生等;调酒师在吧台内看着舞池的动静;侍者来回走动,照应客人。气氛显得萧条、冷落。穆老走到吧台前落座。
调酒师 (很熟悉地招呼)穆老,您来啦,怎么,捧金大班的场要捧到最后一夜?
穆 老 (微微一笑)阿丽还没来吗?
调酒师 (将一杯威士忌放到穆老面前)可不是?她要结婚了,明天就要走了,小姐们个个都舍不得,这不,在状元楼设宴为她饯行,为她贺喜呢。
穆 老 是该好好庆贺一下,阿丽这几十年不容易啊,现在好了,总算有个归属了。
调酒师 (饶舌地)她有头脑,手腕也好,钓着了一头“老金龟”,听说那位新加坡华侨,身价有这个数呢。(伸出手掌翻了两番)
穆 老 (又微微一笑)听阿丽讲起过,那位陈先生是个老实人。
 [童得怀急从吧台后急匆匆地上。
童得怀 这帮小姐怎么还不来?吃饭要吃到天亮啊?看看,生意都没法做了。
穆 老 童经理,难得的,阿丽明天就要走了,就让她们尽尽兴吧。
童得怀 (不得不做出宽宏大度的样子)是啊,是啊,穆老说的有道理,要不是为了这儿的生意,我也是要去向金大班敬两杯的……
 [童得怀的话被周富瑞拍桌子的声音打断。
周富瑞 童经理,童经理,童得怀!
童得怀 (急忙钻出吧台,跑到周面前,陪着笑脸)来了来了。(为他点烟,明知故问地)啊,周董事长,您有什么吩咐?
周富瑞 你少装糊涂,我问你,你今天搞的什么鬼?我坐到现在快半个小时了,怎么连“小如意”的影子也没看见?
童得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金大班要走了,“小如意”和别的小姐都在状元楼请她吃饭,我已经打电话催她们来了,请周老板再稍候片刻.
周富瑞 金大班走不走,我管不着。我只问筱红美筱小姐,我只捧这位“小如意”的场。得怀老弟,你要注意:我来“夜巴黎”,就为“小如意”;不见“小如意”,我就不如意;我不如意,你没生意。
童得怀 那是,那是,嘿嘿。您一百个放心,只要“小如意”一到,我叫她马上粘到您身上……
 [舞池突然一阵骚动,正在跳舞的一名舞客一把推开与他伴舞的朱凤,嚷嚷起来……
舞 客 什么意思?笑也不肯笑,贴也不让贴,一张脸倒像是我欠了你的钱,哼!(拂袖而去)
[舞曲停了下来,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他们,朱凤板着脸站在原地。
童得怀 (急忙上前,问朱凤)朱小姐,怎么啦?
朱 凤 对不起,童经理,我今天有点不舒服。(下)
童得怀 (顾不得和她计较,急忙跑到门口,挡住那舞客,满脸堆笑)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马上给您换小姐……
舞 客 换小姐?这舞厅里还有小姐吗?你们“夜巴黎”好关门了。(骂骂咧咧地下)
 [又有几个舞客要起身走。
童得怀 (急忙劝阻)各位请留步,再小坐片刻,小姐们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舞客甲 金大班来吗?
童得怀 来,来,她马上就来,就在路上了。
 [这几名舞客互相嘀咕了几句,返身坐下。
童得怀 (擦擦额头上的汗,对乐队)奏乐,奏乐。
[乐队重新开始奏乐。喝得半醉的彭先生突然站起,把一个空啤酒瓶扔到乐台上,乐师们零零落落地停止了吹奏。
彭先生 呃,别奏了,没有小姐,没人跳舞,呃,还奏个屁的舞曲?(搜集身边的空酒瓶,一个个摆到舞池中间)小姐不来,呃,这地方……呃,倒有点像保龄球馆。(用空酒瓶打起了“保龄球”)
 [客人们哄堂大笑,只有穆老冷眼旁观。
童得怀 (前前后后跟着彭先生,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哎,彭先生,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彭先生不理他,只顾打“球”;王先生也拿着空酒瓶入舞池,帮他布阵,替他补局。童得怀无可奈何,狼狈不堪。
舞客甲 (望着门外,惊喜地)金大班来了,小姐们来了。
[客人们不由精神一振,向门外望去;穆老也转过身来,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

[金兆丽穿了一件黑纱金丝相间的紧身旗袍,一个大道士髻梳得乌光水滑的高耸在头顶上;手上戴着一枚一克拉半的火油大钻戒,耳环、项链、手串、发针,金碧辉煌的挂满了一身,脸上酒意盎然,甩着一只鳄鱼皮的小坤包,率领一群花枝招展

的舞女叽叽喳喳地上,其中有“小如意”筱红美、“姐妹花”绿牡丹粉牡丹、林妹妹、明莉、小梅等。
 [舞女们走进“夜巴黎”,整个舞厅像是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顿时变得亢奋起来。客人们纷纷向金大班打招呼,金兆丽挥着皮包,远远近近地回应着。
舞客甲 金大班,你总算来啦。
金兆丽 怎么,想我啦?
舞客乙 金大班,你今天真漂亮?
金兆丽 谢谢。我哪天不漂亮了?
舞客丙 真不会说话,我们阿丽是天天漂亮,永远漂亮的。
舞客乙 对对对。
金兆丽 (赶鸭子似地)快快快,别磨牙了。
 [金兆丽仰脸大笑。舞客们大呼小喊着自己熟悉的舞女的名号;舞女们群艳四散,蜻蜓点水般地与客人们周旋、调趣。
舞客丁 林妹妹……
舞客戊 明莉、小梅……
舞客己 (带着舞客庚、辛)粉牡丹、绿牡丹,我带了两位日本兄弟来捧你们姐妹俩的场,(介绍地)金枪鱼、银枪鱼,正好跟你们配对。周富瑞 “小如意”,“小如意”……
筱红美 (冷冷地)哟,你还记得我啊?你是谁,我倒一时想不起来了……
 [金枪鱼、银枪鱼表情严肃地朝粉牡丹、绿牡丹鞠躬,用日语问好。
金兆丽 (看到舞池内的混乱景象)怎么啦,他们在干什么?
舞客甲 都怪你姗姗来迟,这里变成保龄球馆了。
金兆丽 是吗?那可是无照经营。(朝舞池走去)
[穆老起身,似乎要和迎面走来的金兆丽打招呼,金兆丽只注意着舞池,没看到他,与他擦肩而过,走进舞池。
童得怀 (气恼地)金大班,你们一顿饭下来,天都快亮了。客人们等不及了,看,闹得不像个舞厅了。有几位早走掉啦。
金兆丽 (笑盈盈地)哟,急什么?这不是都来了吗?小姐们孝敬我,个个争着和我喝双杯,我敢不生受她们的吗?
童得怀 (口气生硬地)你们闹酒我还管得着吗?可“夜巴黎”的生意总还得做呀?

金兆丽 (脸色顿变,煞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童得怀)童大经理,你这一箩筐的话是顶真说的呢,还是闹着玩?哼,别怪我讲句居功的话:这些年来,夜巴黎不靠了我玉观音金兆丽这块老牌子,撑得起今天这个场面?华都的台柱小如意筱红美是谁给挖来的?华侨这对姐妹花绿牡丹粉牡丹难道又是你童大经理搬来的吗?天天来报到的这些大头里,少说些也有一半是我的老相识,人家来夜巴黎花钞票,倒是捧你童某人的场来的呢!再说,我的薪水,你们只算到昨天。今天最后一夜,我来,是人情,不来,是本分。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金兆丽在上海百乐门下海的时候,只怕你童某人连舞厅的门槛还没跨过呢。舞场里的规矩,哪里用得着你这位夜巴黎的大经理来教导了?
 [停顿。童得怀哑口无言。彭先生、王先生互相看看,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乖乖地把舞池里的空酒瓶一个个地捡起……
童得怀 (自找台阶下地,对乐队)奏乐,奏乐。
 [乐队奏起欢快的圆舞曲,众人齐舞,金兆丽拉着彭先生、王先生随便跳了两步,便撇下他们,将皮包往肩上一甩,一摇一摇地走进化妆间。

第二场

时:紧接前场。 地:夜巴黎歌舞厅化妆间。

 [朱凤满腹心事地坐在一角暗自抹泪。金兆丽进来,把鳄鱼皮包往化妆台上狠狠一摔,一屁股坐到大化妆镜前。
金兆丽 他妈的,好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左一个夜巴黎,右一个夜巴黎。呸,说句难听的,我在上海百乐门舞厅下海的时候,姓童的怕还在穿开档裤呢,跳舞场里的规矩还轮得到他来教我?哼。
 [她打开一瓶“巴黎之夜”,往头上身上先乱洒了一阵,然后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发起怔来。
朱 凤 (怯怯地)大姐……
金兆丽 (没理会,兀自自言自语)倒霉!眼看明天就要做老板娘了,还要受这种鸟气,唉,想我金兆丽在风月场中打了二十年的滚,才找到陈发荣这种户头,也就算我少了点能耐吧。当年在上海,不是吹牛,拜倒在我玉观音裙下的,像陈发荣那点根基的人,扳起脚趾头来还数不完呢!只怪自己当时仗着年轻,统统没有放在眼里,多走了二十年的远路,像今天这样收场,也就算不上轰轰烈烈了。
朱 凤 陈先生不好吗?
金兆丽 (苦笑一下)好,除了年纪大些,顶上无毛,出手有些抠扒,倒还是个实心人。
朱 凤 大姐,你和陈先生结婚了,秦雄怎么办?
金兆丽 (沉默了一下)什么怎么办,你还怕他讨不到老婆?(开玩笑地)要不你去找他?不错的,堂堂远洋轮大副,过几年说不定就是船长。
朱 凤 (忧郁地)大姐不要拿我开心了。
金兆丽 (注意起她来)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又想你那个在台大读书的香港侨生了?哎,今晚没见他来嘛。
朱 凤 (欲言又止地)大姐,我……
 [童得怀板着脸上。
童得怀 (冲着朱凤)今天算了,下次再这样,你就不要来夜巴黎了。
金兆丽 姓童的,你懂不懂规矩?刚才当着这许多客人我给你面子,难听话还没说呢,你倒好,又跑来对舞小姐耍威风。朱凤是我手下的小姐,你有话对我说。
童得怀 金大班,你还记不记得半年前你对我讲过的话?
金兆丽 我讲过的话多了,谁知道你问哪句。
童得怀 半年前,朱凤上班不到一个礼拜,就把客人给得罪了,我当时就想请她走,请她回她的苗栗山村,仍旧当她的采茶娘去。是谁拍着胸口对我说,一个月内,朱凤红不起来,薪水由她当大班的来赔?
金兆丽 我是说过这话,怎么了,我说话没算数吗?(拉过朱凤)我在她身上确实费了一番心思,舞场里的十八般武艺也一一传授给了她,而且还百般帮她拉拢客人。她也还争气,半年下来,虽然轮不上头牌,一晚上也有十来张转台票子了。
童得怀 那她今天晚上气走客人,也是你金大班传授给她的吗?
金兆丽 (对朱凤)有这事?
朱 凤 大姐,对不起……
童得怀 (假笑着)金大班,你也不用对我耍威风,你明天就不做大班了,大家还是客客气气,好聚好散。(拂袖而去)
金兆丽 (被噎住了,转身对朱凤)怎么回事?我最后一夜了,你还让我坍台?
朱 凤 (委屈地)我今天不舒服,心情不好……
金兆丽 哟,你到这里来当千金小姐了?到这种地方来混饭吃,谁他娘的还讲什么心情,你的心情值台子钱?(稍缓和地)真不知道我是怎么教你的。
朱 凤 我知道…

金兆丽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一把拉过朱凤,跳起舞来)舞小姐,不但舞要跳得好,最要紧的,要学会讨客人欢喜,你要主动点,我教过你三招:先摸摸他领子,眼光对上去;再搔搔他手心,说些甜蜜话;火候差不多了,就要大胆地贴上去,像这样,一、二三,贴;一、二三,贴……
 [金兆丽拉着朱凤转起圈来。朱凤忽然一阵恶心,要呕吐。金兆丽放开朱凤,朝她腹部狠狠地打量了一眼。
朱 凤 对不起,大姐……
金兆丽 (恍然明白,冷冷地)遭毒手了?
 [停顿。朱凤点点头。
金兆丽 (依然冷着脸,坐回到化妆台前,打开一个粉盒往脸上扑粉)人呢?
朱 凤 (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回香港去了。
金兆丽 (紧逼着)留下了东西没有?
 [朱凤使劲地摇了几下头,不作声。
金兆丽 (把粉扑往台上猛一砸,冷笑

一声)你倒大方!人家把你睡大了肚子,拍拍屁股溜了,你连根毛也没抓住!
朱 凤 他说他回香港一找到事,就汇钱来……
金兆丽 呸!(霍然立起,冲到朱凤身边)你还在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你明明把条大鱼放走了,还抓得回来?既然没有那种捉男人的本事,裤腰带就该扎紧些呀。现在让人家种下了祸根子,跑来这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哪一点叫我瞧得上?平时我教你的话都听到哪里去了,?那个小王八想开溜吗?厕所里的来沙水你不会捧起来当着他灌下去?
朱 凤 (往后闪着身体,嘴唇哆嗦地)那种东西……怕痛……
金兆丽 哦,怕痛呢!(再也忍耐不住,一手扳起她的下巴,一手戳着她的眉心)怕痛?怕痛为什么不滚回你苗栗家里当小姐去?怕痛?到街上卖家伙的日子都有你的份呢!
 [朱凤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金兆丽也不去理她,迳自点了根“骆 驼”烟猛抽起来,在室内踱着圈。
金兆丽 好不容易,把你这么个乡下土豆脱胎换骨,调理得水葱似地,眼看就要大红大紫起来了……你知道吗,连万国的陈胖婆陈大班都跑来向我打听过你的身价。本想我不做了,就把你介绍到她那里去。再忍一下,你出头的日子就到了。玩是玩,耍是耍,货腰娘第一大忌是让人家睡大肚皮。舞客里哪个不是狼心狗肺?哪怕你红透了半边天,一知道你给人睡坏了,一个个都捏起鼻子鬼一样的跑了,就好像你身上沾着鸡屎似的。你怎么就不懂呢?
朱 凤 我们不是玩玩,是真心的……

金兆丽 真心的又能怎么样?世上哪个女人是天生的贱货?哪个女人没有真心过?结果呢?
 [停顿。金兆丽被自己的话勾起了心事,默默地抽着烟。朱凤擦干眼 泪,走到金兆丽身边。
朱 凤 大姐,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你告诉过我,当年,在上海,你也和一个大学生真心好过。他叫月如,对吗?
金兆丽 (喝断)别说了!(稍停)正因为我吃过苦头,才为你气、为你急。(掐了烟)好了,不要多说了,你明天到我那里来,我带你去把你肚子里那块东西打掉。
朱 凤 啊……(猛地后退,双手护住肚子,眼里带着凶光和怨毒)不!
[金兆丽不由得怔住了,默默地端详着她。
金兆丽 (缓缓脱下手上的钻戒,拉过朱凤的手,把戒指放在她手心里)拿着,一克拉半,值五百美金。够你和你肚子里那个小孽种过个一年半载的了。生了下来,你也不必回到这个地方来。这口饭,不是你吃得下的。
朱 凤 大姐……
金兆丽 (挥挥手)走吧,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朱 凤 (捧着钻戒,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含泪地)大姐,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金兆丽 唉,谁还指望你报答?你能照顾好自己和你肚里的孩子就谢天谢地了。去吧,去吧。
 [朱凤下。金兆丽怔怔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穆老上,注视她片刻。
穆 老 阿丽。
金兆丽 (回过头来)穆老,你今天还来?
穆 老 怎么能不来呢?从当年的百乐门,到今天的夜巴黎,我算是捧你场捧到了最后一夜。
金兆丽 (感动地)谢谢你。
穆 老 你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光彩照人,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玉观音”,百乐门的头牌红舞女。
金兆丽 (摇摇头,凄凉地)不比当年了……
 [隐隐飘来舞曲,那是张老唱片,一个年代久远的女声在唱着: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凄苍,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
穆 老 (做了个优雅的邀舞姿势)小姐,能请你和我跳舞吗?
金兆丽 (微笑,还礼)我很荣幸,先生。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拉起了手,翩翩起舞。随着他们的舞步,舞台转动,仿佛时光在倒流……

第三场

时:40年代中期,某晚。 地:上海,百乐门歌舞厅。

[PARAMOUNT的巨大霓虹灯招牌点缀着夜上海的不夜天。
[金碧辉煌的舞厅内,新年前夕,富绅名媛、阔少舞娘济济一堂,彩旗上有“上海舞国皇后选举”的字样。鼓乐声中,任黛黛和一名舞伴上,跳舞表演,获得热烈掌声;接着,吴喜奎与舞伴上,表演,掌声四起;稍后,乐队蓦然高奏起一支热烈奔放的探戈舞曲,一束强烈的聚光投射在舞池中央:金兆丽和正当英年的穆老开始表演;两人舞技高超,压倒群芳,一曲终了,掌声雷动。
司 仪 (主持仪式,宣布)第三名:吴喜奎小姐。第二名:任黛黛小姐;第一名,上海舞国皇后,金兆丽小姐!
 [有人为金兆丽加冕、献花;观众反响热烈。金兆丽手捧鲜花,向大家频频致意。吴喜奎向金兆丽表示祝贺;任黛黛则冷眼旁观,一脸不屑。穆老挽起金兆丽的手,走向月如所在的桌子。月如惶恐地站起。
穆 老 (向金兆丽做介绍)这位是你最新的仰慕者。盛月如,在复旦念书。他父亲盛将军是我的表舅。
金兆丽 (伸出手)您好。
月 如 (紧张地伸出手,打翻了酒杯,狼狈不堪)啊,对不起……
[金兆丽笑了。
穆 老 月如是第一次来舞厅,阿丽,你多关照。
[金兆丽含笑不语,望着月如。月如也望着她,彼此都感觉到什么……
[乐队奏起了慢三步的舞曲――《梦中人》。
金兆丽 (做了个邀舞的姿势)盛先生,请。
月 如 (害羞地)我……不会……
穆 老 月如,想请金小姐跳舞的人都排队排到外滩了,现在金小姐给你这么大面子,你不要不上台面。
月 如 (惭愧地)我……
金兆丽 (爽朗地)不会跳不要紧,我来教你。
[金兆丽挽起月如步入舞池。众人都向月如投去艳羡的目光,月如窘得不敢抬头。
金兆丽 (在他耳边轻语)这是慢三步,留神听音乐,一、二、三,一、二、三……
[月如笨拙地随着她跳,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脚,无地自容。
月 如 对不起……
金兆丽 没关系。这首曲子叫《梦中人》,我最喜欢了。
 [两人不再说话,似乎都沉醉在这音乐声里。一曲结束,月如慌里慌张地掏出一叠舞票,塞在金兆丽手上。
月 如 谢谢!(躲进人丛里)
金兆丽 哎,不用这么多……(抬头已不见月如,苦笑)
吴喜奎 (走过金兆丽身边,拍拍她)阿丽,你运气好,碰到‘洋盘’了,还是个小白脸呢。
金兆丽 (笑嗔)不许胡说。(四下张望)
吴喜奎 别找了,想想怎么应付棉纱大王潘金荣吧。
金兆丽 我才不理他呢!
吴喜奎 为什么?
金兆丽 他有狐臭。
吴喜奎 (哈哈大笑)我们的细丁香巴不得闻那股骚味呢。
 [包厢一角,任黛黛靠在潘金荣怀里,竭尽狐媚地向他劝酒。潘金荣看见金兆丽,抛吻,起身向她走来。吴喜奎对金兆丽咬耳朵,金兆丽笑出了声。潘金荣已经走到了她们面前,任黛黛紧追几步,搀扶着他。
潘金荣 阿丽,这么开心啊?什么事?
[金兆丽笑而不答。吴喜奎朝她眨眨眼,朝乐队方向走开。
潘金荣 (涎着脸贴近金兆丽)你架子真大啊,我叫了几个晚上都叫不到你,一点面子也不给?
金兆丽 (朝后退了退,笑着)哪里啊,潘老,您是知道我不会喝酒,只会跳舞的。您却不喜欢跳舞,只喜欢喝酒。您叫我怎么办呢?
潘金荣 谁说我不喜欢跳舞?跟别人跳我没胃口,如果能跟你跳,我可以一直跳到百乐门关

门。
金兆丽 真的?
潘金荣 一点不吹牛。你别看我这付身胚,在这弹簧地板上跳起舞来,骨头还是蛮轻的。(扭起身来)蓬嚓嚓、蓬嚓嚓、蓬嚓嚓……
 [金兆丽被逗笑了。任黛黛紧绷着脸,心里犯酸。
任黛黛 潘老板的舞技确实高,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我们阿丽的眼界高。
[乐队奏起了快节奏的“吉特巴”。
金兆丽 潘先生,我们现在就跳,怎么样?

潘金荣 (面有难色)吉特巴?
任黛黛 (做出温柔体贴的样子)金荣,你心脏不好,吃不消的。
金兆丽 那就算了。
潘金荣 (不甘心地)谁说的?我探戈跳不好,吉特巴还是熟的。阿丽,来!(冷不防一把搂住金兆丽,跳向舞池)
[金兆丽猝不及防,但很快镇静下来,暗中使劲,控制舞步,带着潘金荣满场绕圈……周围的舞客都惊异地望着这不相称的一对。金兆丽越跳越激烈,潘金荣很快就气喘如牛,脚步发软……
潘金荣 (小声求饶)阿丽,慢一点、慢一点……
金兆丽 (笑)你不是说可以跳到百乐门关门么?现在离关门的时候还早呢。
 [舞曲达到了高潮,金兆丽加大幅度,高声笑着,跳着,舞姿疯狂。潘金荣终于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倒在了舞池中央的地板上,舞曲声嘎然而止。金兆丽朝地上看看,掉头而去。潘金荣死猪般地躺着,大口喘气。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几名侍者急忙跑上,喊着“潘老板”,将他扶起,任黛黛也挤上去半搀半抱地把他送向包厢。
 [乐队又一次奏起了《梦中人》,金兆丽茫然四顾,若有所失。
 [月如在人群里出现,远远地凝视着她。
 [金兆丽脸上顿时绽开灿烂的笑容,迎向月如……
 [吴喜奎看着这一幕,无奈地摇摇头,走开去。
 [金兆丽和月如面对面站着,互相凝视。一名歌女穿过两人中间,走上乐台,唱了起来:
月色那样模糊,
 大地笼上夜雾。
 我的梦中的人儿呀,
 你在何处?
 ……
 [两人慢慢走近,随着歌声旋转起来;舞台随之旋转,周围场景和人群隐去。

第四场

时:紧接前场。 地:金兆丽住处。


[月光下的小屋,金兆丽和月如相爱的舞蹈。音乐声中,响起金兆丽的幕外声。

幕外声 (深情、沧桑地)大概,我就是爱上了会脸红的男人吧?当晚,当我发现他还是一个童男子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我心中充满了感激和怜悯。得到了那样一个羞涩的男人的童贞,一刹那,我觉得我在别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玷污和亵渎,都随着我的泪水流走了。那个晚上,月光照到了他青白的胸膛和纤秀的腰肢上,我好像头一次真正看到了一个赤裸的男体一般,那一刻我才领悟到,原来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肉体,竟也会那样发狂般地痴恋起来的……
 [金兆丽紧紧的搂住月如,将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默默的哭泣起来。
[歌舞队上,跳起浪漫抒情的舞蹈。暗。

第五场

时:三个月后。 地:百乐门歌舞厅化妆间。

 [舞厅营业前,阿桂姐、牙签、徐娘、玛莎等七、八个舞女都早已守候着了,脸上稍稍夸张地搽着粉和胭脂;有的在换衣服,有的在化妆,有的在抽烟、玩扑克,有的在织毛衣、聊天,乱哄哄一片。几名专为舞女打杂的小郎被舞女们呼来差去,窜下跑上。
阿桂姐 (朝一小郎喊)小三,我的茶杯呢?
小 三 (跑上)在这里。(递杯子给她)
阿桂姐 替我去买包口香糖。今天怕感冒,吃了点大蒜,嘴臭。(见小三朝他摊开手,装糊涂地)干什么?
小 三 阿桂姐,你别装糊涂,拿铜钱来。
阿桂姐 哟,就一包口香糖。等会儿赚了舞票一起和你算。
小 三 (嘀咕地)你能赚到吗?
阿桂姐 (立即露出凶相)小赤佬,你讲啥?你触我霉头啊?
 [小三吓得赶紧溜下。
阿桂姐 唉,这世道,连一个帮我们舞女跑跑腿的小郎都这么势利。
徐 娘 牙签,你唇膏还有吗?借来用用。
牙 签 (正在腿上画“丝袜”,腾出一只手,将一支唇膏扔过去)玛莎,你帮我看看,来事吗?
玛 莎 (扣着旗袍扣子走来,看牙签的腿)蛮好,只要手不摸上去,就不会穿绷
徐 娘 这你就“洋盘”了,你以为客人想摸的是袜子?
 [众笑。金兆丽进来,穿着家常旗袍,素面朝天,看得出她情绪很好。
阿桂姐 (惊奇地)阿丽,你这个头牌大舞女,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金兆丽含笑不答,走到自己的化妆台前,拉开抽屉。
金兆丽 阿桂姐,这瓶香水给你,刚开的。
阿桂姐 哟,美国货,谢谢!
金兆丽 徐娘,这支唇膏给你。
徐 娘 太好了,省得我老是问别人借了。
金兆丽 (打开衣柜)我这里还有几双没穿过的丝袜,牙签,给你。玛莎,你身材和我差不多,这两件旗袍就归你了。
玛 莎 真的?(高兴地拿起旗袍,在身上比试)
牙 签 (望着金兆丽,疑惑地)你中彩票了?
金兆丽 (扬眉吐气地)我不做了,再也不做舞女了!
 [众惊,都瞪着她,一时间鸦雀无声。
金兆丽 (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不用再陪那些我讨厌的男人跳舞、喝酒、荒唐了。(停顿,看着众人)怎么,你们都不为我高兴吗?
阿桂姐 (走到金兆丽面前,表情严重地)出什么事了?
金兆丽 没、没出什么事呀。
阿桂姐 那你怎么就不做了呢?
金兆丽 阿桂姐,难道我们天生就是当舞女的?难道我们要当一辈子舞女?
阿桂姐 (困惑地)不不不,我只是没搞懂,我们这些人,做梦都想红,就是红不起来,你正是大红大紫的时候,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呢?
徐 娘 阿丽,你是不是要嫁人了?
金兆丽 (害羞地)没有……
牙 签 一定是和哪个舞客接上“笼头”了,对吗?
金兆丽 (幸福之情溢于言表)你们就别问了。
玛 莎 唉,前两天任黛黛刚走,当了棉纱大王的五姨太,今天你也要走了……
牙 签 (白了玛莎一眼)你怎么拿阿丽跟任黛黛比?那个潘老头子在阿丽身上不知下过多少工夫,花得钱恐怕金山都打得起一座了,我们阿丽连看都不看一眼,哪像任黛黛?
金兆丽 好了,说这些没意思。反正呀,从今以后,我金兆丽要做一个良家女子了。
牙 签 你这不是骂我们么?
 [众笑。
金兆丽 (不好意思地)我不是这意思。
牙 签 好了,说正经的,恭喜你,恭喜你跳出苦海。
 [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小三跑上。
小 三 客人已经进场了!
 [众舞女惊呼一声,争先恐后地挤着下。小三随下。静场。金兆丽将一些杂物放进包里。吴喜奎上。
金兆丽 奎姐。
吴喜奎 (望着她,担忧地)你真的决定了?
金兆丽 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你不知道,他这个人真有意思……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嫩的男人。
吴喜奎 (冷冷地)玩是玩,耍是耍,来真的就是另一回事了。
金兆丽 (严肃地)奎姐,我跟他不是玩玩的。
吴喜奎 所以

呀,我才为你担心呢。
金兆丽 (充满信心地)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和月如都还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将来的好日子长着呢!
吴喜奎 我看你才嫩呢。像盛家这样的豪门贵族,会接纳一个舞女出身的人吗?
金兆丽 (蒙上阴影)我们可以靠自己。
吴喜奎 可你不做了,哪什么吃饭?你的那位还是个大学生,还要读书;你呢,又是个大手大脚花销惯了的。
金兆丽 (低下头去)反正我不想再做舞女。
吴喜奎 怎么,他有看法?
金兆丽 那倒不是,他一点都不歧视舞女,他搞不清楚,以为做舞女很好玩,也不知道什么是妒嫉,他还因为我是个红舞女感到很骄傲呢,逢人便吹,好像我是个电影明星。
吴喜奎 那你为什么不做了?
金兆丽 (停顿)我怀孕了。
吴喜奎 他知道吗?
金兆丽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吴喜奎 (沉默,点起一支烟)你有的苦了。在这种事情上,吃苦的总是我们女人。
金兆丽 (下意识地抚摸腹部,向往地)我要生一个他的儿子。
 [吴喜奎苦笑着摇摇头。月如手捧一大束康乃馨,喊着“兆丽”上,见吴喜奎,忙把花藏在身后,很难为情。吴喜奎笑笑,悄悄下。
月 如 (献上花)好看吗?
金兆丽 真好看。为了什么?
月 如 你忘啦?今天是我们认识三周月纪念日。
金兆丽 (笑)还有这种纪念日?不是说好在家等我的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月 如 我等不及了。我请你去沙逊大厦吃饭。
金兆丽 你有钱吗?我的大少爷。
月 如 (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你看!
金兆丽 哪来的?
月 如 (得意地)从家里偷的。
金兆丽 你呀。(忽然有了心事)我们的事,你跟家里说过吗?
月 如 (犹豫一下)跟我奶妈说了。
金兆丽 (哭笑不得)你奶妈怎么说?
月 如 (有点急,语无伦次地)她怎么说不重要,我只是和她商量商量,重要的是我妈,不,是我爹,不不,其实最重要的是我!
 [金兆丽沉默不语。
月 如 (慌了)你怎么了?
金兆丽 来,你坐下,我有很重要的事对你说。
月 如 (乖乖坐下)什么事?
金兆丽 (看着他,充满爱怜)你呀,真像个孩子……
月 如 (突然抱住她)我不是个孩子。
金兆丽 (笑)调皮的孩子。
月 如 你再说,你再说。(欲吻她)
金兆丽 好了,别闹了,我真的有事跟你说……
 [月如不依不饶,两人接吻,沉醉。
 [一军人风度的中年男子上,打断了他俩的缠绵。
月 如 (大惊失色)鲁秘书?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鲁秘书 (面无表情地)你父亲盛将军派我来的。上车吧,盛少爷,我的小车在门口等着呢。
月 如 到哪里去?
鲁秘书 去火车站,盛将军送你回南京。
月 如 (绝望地)不……(求援似的看着金兆丽)兆丽!
金兆丽 (被不祥的感觉攫住,紧抓住月如的手)月如!
月 如 兆丽!
 [鲁秘书朝内一招手。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士跑上,推开金兆丽,架起月如就下,月如徒劳地挣扎着、喊着:“兆丽!兆丽……”
金兆丽 (不顾一切冲向门口)月如,月如!
[鲁秘书伸手一挡,险些将金兆丽推到,接着一扶,放开手。
鲁秘书 (依然面无表情)你是位不错的舞女,要守本分。(转身下)
 [金兆丽如遭棒喝,一下子呆住了。幕后响起警车开道的声音,远去。吴喜奎急上。
吴喜奎 (焦急地摇撼着她)阿丽,阿丽。
金兆丽 (如梦方醒,喃喃地)要守本分……
吴喜奎 吓得煞人,门口来了许多军警,还以为要抓强盗。阿丽,你怎么样?他们没对你动粗吧?
金兆丽 (伏在吴喜奎肩上失声痛哭)奎姐……
[吴喜奎紧紧搂住金兆丽,轻轻拍着她,抚慰着她。
吴喜奎 唉,认命吧,认命吧……明天,你到我那里来,我带你去把你肚子里的那块东西打掉……
金兆丽 (猛地后退,双手护住肚子)不!
 [骤暗。隐隐飘来《梦中人》的歌声:
 ……
 夜莺林间痛哭,
 草上溅着泪珠,
 我的梦中的人儿呀,
 你在何处?
[NextPage]
第六场

时:同第一场。 地:同第一场。

 [金兆丽和穆老坐在舞厅的吧台前喝酒。金兆丽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穆老为她点上火。金兆丽深深吸着,吐出一个个烟圈。两人一时都没开腔,似乎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穆 老 (打破沉默)唉,难怪我后来去盛家,他们都回避我呢。那你呢,后来怎么办?
金兆丽 (淡淡地)还能怎么办?奎姐见我不听她的劝,只好说,随缘吧。我知道,今生今世,休想再见我那个小爱人的面了。不过那时自己还年轻,有许多傻念头。想要替我那个大学生爱人生一个儿子,一辈子守住那个小孽障,哪怕街头讨饭也是心甘情愿的。难道我们舞女就不是人吗?那颗心一样也是肉做的呢。何况又是很标致的大学生。(笑)
穆 老 (吃惊地)你真的把孩子生下来了?
金兆丽 唉,要能生下来倒好了,现在也快二十岁了,我后半辈子也有依靠了。
只怪我妈和我哥心狠手辣,一人揪住我一只膀子,要把我扛出去打胎。我死活不肯,对他们说,要除掉我肚子里的这块肉,除非先拿条绳子来把我勒死。到底我妈做得出,在面里暗下了一把药,把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给打了下来。(停顿)一辈子,只有那一次,我真的想寻短见:吞金、上吊、吃老鼠药、跳苏州河――偏他娘的,总也死不掉!
穆 老 (沉默了一会儿)当初我真不该把月如介绍给你认识,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罪……
金兆丽 我倒是很感激你呢。和月如一起过的那三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后来再也没有过那样的日子了。我一点也不后悔。相反,还常常怀念那段日子呢。我经常想,就算我金兆丽现在就归天了,我也算是没有白活,也算是轰轰烈烈地恋爱过一次了。
穆 老 来台湾这十多年,你就没有再遇到一个值得交心的人?
金兆丽 (若有所思地)也不是没有。不过,总归和年轻的时候不一样了,想得多了,再也不敢不顾一切、忘乎所以地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了。(微微一笑)想来也奇怪,和我要好的男人年龄都比我小,以前的月如,小我三岁,后来的秦雄,要小我六、七岁……
穆 老 秦雄?
金兆丽 他在船上做事,是个大副。三年前,我在基隆的“皇后”做过几个月,在那里认识了他,也不知怎么的纠缠在了一起。(自嘲地笑了笑)
穆 老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金兆丽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大概都因为他们比我小,所以都没有结果。这一回,陈发荣比我大二十多岁,总可以了吧?总能成正果了吧?(看着穆老,半真半假地)要不是你有位好太太,我倒想请你娶我做太太呢。
穆 老 吃起我豆腐来了。豆腐干了,没什么好吃的。
金兆丽 (笑)你知道我是苏州人,最喜欢吃豆腐干了。
穆 老 说真的,我倒想知道,你和那个秦雄怎么会没有结果。他对你不好吗?
金兆丽 (摇头)说实话,他对我的那份真是没话说,不管他跑到世界哪个角落,总要寄些玩意

儿回来给我,英国的开什米毛衣,日本的和服绣花睡袍,泰国的丝绸,罗罗嗦嗦,从来没有断过,每次回来,总像献宝似的;而且还一个礼拜一封信,密密麻麻十几张纸,也不知他从哪里抄来的:“兆丽吾爱”……(笑)真是肉麻。
穆 老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
金兆丽 是啊,只是不太会表情罢了。有一次,他回来,喝了点酒,一把抱住我,痛哭流涕。一个彪形大汉,竟倒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小孩似的。
穆 老 为了什么呢?
金兆丽 问了他半天才知道,原来他在横滨,一时寂寞,去睡了一个日本婆,他觉得对不起我,心里难过。这真是从何说起?他把我当什么人了?还是个十来岁的女学生,头一次谈恋爱吗?
穆 老 那份痴情难能可贵,阿丽,你要珍惜。
金兆丽 (沉重起来)不是我不珍惜……(摇摇头,像是要甩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不说了,来,敬你一杯,谢谢你多年来的捧场。(碰杯,一饮而尽)
[穆老没喝,忧伤地望着她;两人再次沉默。金兆丽凝视着远方,陷入回忆。
[隐隐传来气笛声,灯光变化,天幕上出现基隆港口的画面。
[欢快的、台湾民谣风格的音乐声起,穿戴着浓郁台湾风情服饰的歌舞队扮作行人、旅游者或水手上,载歌载舞。(台湾民歌或台湾六十年代老歌。歌词暂缺。)
[秦雄身穿大副制服,跑向金兆丽;金兆丽迎上前去,两人随着人群一起跳起热情大胆、有性格暗示的舞蹈。秦雄抱起金兆丽打转。
金兆丽 (笑着擂他)放下,放下,你把我骨头都弄痛了……
秦 雄 骨头?对了,我有骨头要送给你。(放下她,急不可待地打开皮箱,拿出几件象牙制作的头饰和胸饰为金兆丽戴上,歪起脖子欣赏着)哇,真好看!
金兆丽 你要把我打扮成非洲土人?
秦 雄 那可是象牙做的,专给贵夫人戴的呢!
金兆丽 那你大概当了一回海盗。(挽起他的手)走吧,人家都饿坏了,拿你的象牙换海鲜吃去。
[两人依偎着走在街上,舞台转动,出现“富春楼绸缎庄”的门面。
金兆丽 对了,进去买几块衣料,下了船了,不要老穿着你那身制服。
秦 雄 (舍不得地)别浪费了,我制服穿不完呢。
 [金兆丽不听他的,径自走进店去,秦雄无奈,跟进。舞台转到绸缎庄门内,柜上摆着一匹匹绸料,一名男店员殷勤推荐,金兆丽十中挑一,拿过来往秦雄身上比试。
秦 雄 这料子这么贵!
金兆丽 你在外国跑码头,总得要几件像样的衣服。(对店员)剪两码半。
男店员 好咧!(迫不及待地一剪刀下去,生怕他们后悔)
金兆丽 (继续挑选)这块也要,还有那块。
 [男店员手忙脚乱。金兆丽打开钱包掏钱。发了福的任黛黛一扭一扭地上。
任黛黛 (一惊一咋地)哎哟,我当是谁?阿丽啊,我的玉观音哎!
[金兆丽诧异地望着她,想不起来是谁。
任黛黛 (拍了她一下,不满地)不认得我啦?我是任黛黛呀。
金兆丽 黛黛!我的丁香美人,你发福了。要不是你叫我,我还真认不出来呢。
任黛黛 也不怪你,谁叫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呢。(打量秦雄,面笑肉不笑地)哎哟,你的这位好年轻哟,是个海员?
秦 雄 (自豪地)我是大副。
任黛黛 大副?不是船长啊?(撇下秦雄,转向金兆丽,语含讥刺)你真体贴,还自己花钱给你这位大副买衣料呀?
 [秦雄不自在地走到门口,点烟。
金兆丽 (有些不是滋味,没话找话)这店是你开的?
任黛黛 (得意地)是呀,都开了十几年了,总店在台北,生意不错,在台湾也算数一数二的了。
金兆丽 (抓住机会反击)哎呀,你真是劳碌命,嫁了上海棉纱大王,有福不享,还要抛头露面出,天天出来看店。
任黛黛 (听出她的酸意)你呢?你在哪儿得意呀?
金兆丽 哦,台北的“夜巴黎”要请我去当大班,虽然那是家一流的舞厅,我还是想再考虑考虑。
任黛黛 哎哟,你这位观音大士还在苦海里普渡众生啊?(摇头啧嘴)你胃口也太好了。
 [金兆丽如挨了一棒,语塞,只当没听见,低头掏钱。
任黛黛 (得胜地,向店员)金小姐是我的老姊妹,不要收钱。
金兆丽 (取过衣料,将一叠百元大钞往柜台上一拍)不要找了。(昂然走出)
 [秦雄紧跟着走出。舞台转动,两人又回到街上,舞台上出现一把长椅。金兆丽情绪低落,走到长椅前坐下。
秦 雄 (站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劝慰她)阿丽,不去吃饭了吗?
金兆丽 气都气饱了。哼,她神气什么?当年在百乐门的时候……(欲说还休)
 [沉默。秦雄在她身边坐下,温柔地搂住她的肩膀。
秦 雄 阿丽,我们结婚吧。
金兆丽 (意外,又充满期盼地)什么时候?
秦 雄 只要当上船长,再做几年,我就调上岸,那时候,我们就安定下来。
金兆丽 那要等多久啊?
秦 雄 五年吧。
金兆丽 (心凉了)哦。
秦 雄 (从制服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存折,打开)阿丽,你看,我已经攒了七万块了。
 
金兆丽 (没看,心事重重地)哦。
秦 雄 (郑重其事地把存折放到金兆丽手上,合上她的手)你收好。
金兆丽 (又一次意外)这是干什么?
秦 雄 你是我的女人,就该替我管着钱。
金兆丽 不,还是你自己保管吧。(把存折还给他)
秦 雄 不!(一把夺过她的包,把存折放进去,不容分说地)你等我五年,五年后,我升了船长,攒够了积蓄,我们就在台北买房子、结婚!
 [金兆丽呆呆地望着秦雄,笼罩在秦雄身上的光在渐渐地暗下去、暗下去,直变成一团黑暗,秦雄消失。金兆丽还呆呆地望着那个地方,那团黑暗。忧伤的音乐起,金兆丽起身,惆怅地走来……舞台转动,出现一个佛堂,案桌上供着两尊翡翠罗汉,已成佛婆的吴喜奎敲着木鱼,正在闭目默经。金兆丽走进佛堂,在吴喜奎的身旁静静坐下,木鱼一下一下的敲着,伴随着她对吴喜奎的诉说。
金兆丽 五年!五年,我的娘!等他在船上再做五年,就回台北买房子,讨我做老婆。五年,再过五年我都好做他的祖奶奶了。奎姐,你想想看,要是十年前,(停顿,轻轻叹口气)要是十年前我碰见像他那么个痴心汉子,也许我真的就嫁了。十年前我金银财宝还一大堆,那时我也存心想找一个对我真心真意的人。可是现在……奎姐,你替我想想。这一次他出海,我一时兴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码头上站满了那些船员的女人,船走了,一个个眼泪汪汪,望着海水都掉了魂似的。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奎姐,你想想看,我还能像那些女人一样等掉了魂去吗?不,四十岁的女人不能等。四十岁的女人没有工夫谈恋爱。四十岁的女人,连真正的男人也可以不要了。奎姐,你说是吗?
吴喜奎 (停下来,终于开口)那么,四十岁的女人到底要什么呢?
金兆丽 (一怔,突然解恨地笑了起来)嘿……我想要一个像任黛黛那样的绸缎庄,当然要比她那个大一倍,就开在她富春楼的正对面,先把价钱杀个八成,让那个贫嘴薄舌的刁妇也尝尝厉害,知道我玉观音金兆丽不是随便招惹得起的……
吴喜奎 (喝断)够了。(悲悯地)阿丽,你还要在这红尘里面惹是非啊?你心高命薄,一辈子总在跟命争,跟自己犟,你是争不过的,犟不过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再热闹的光景,转

眼也是烟云。还是平平淡淡地找个归属吧。
 [金兆丽哑口无言,只有那空旷的木鱼声,一下一下,像是敲进她的心里,随着舞台的转动渐渐远去,佛堂和吴喜奎消失。又回到夜巴黎舞厅。舞曲靡靡,舞影憧憧,金兆丽带着决绝的表情,穿过一对对酣舞的人群回到吧台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穆 老 兆丽,你少喝几杯,当心身体。
金兆丽 偏他娘的,到底还是她们乖觉,一个个鬼赶似的都嫁了人,成了正果,只剩下我玉观音孤鬼一个……
穆 老 吴喜奎说的也是啊。
金兆丽 她点醒了我。一走出她的佛堂,我就决定了。这次我嫁给陈发荣,秦雄那儿我连信也没去一封。
穆 老 (惋惜地)是不是太绝情了?
金兆丽 决定和他分手后,我还特地赶到基隆,最后再陪他一天一夜。我在基隆最好的酒店开了套房,看得见海,所有开销我包了。整整一天一夜,我们连门都不出,就像要把一世的夫妻一天做完……
[金兆丽和穆老牵手加入跳舞的人群;一曲《何日君再来》悠然荡起,一名歌女婀娜登台,歌声委婉:
 好花不常开,
 好酒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
 [舞台徐徐转动,暗。

第七场

时:夏天的夜晚 地:基隆某酒店

[随着阵阵的海涛声,台上升起一个酒店套房的大露台,放着藤制的沙发和桌子,桌上、地上堆满啤酒。月色皎洁。光着膀子的秦雄正趴在地上在练俯卧撑,愈发显现出他健美的身材。他练完身体,抓起一条浴巾擦着身上的汗,又拿起一瓶啤酒往嘴里灌。
秦 雄 (向内喊)阿丽,阿丽!
[身穿浴衣的金兆丽上,显然她刚洗完澡。
金兆丽 好了,好了,你要把我全身的骨头都拆散了。要知道,我已经是四十靠边的人了。
秦 雄 (认真地)我就是喜欢比我大的女人,解人意,懂温存。
金兆丽 你到底想要什么?要个娘吗?
秦 雄 我倒是从小就死了娘,在海上漂泊了半辈子没给人疼过。

金兆丽 哟,说得好可怜哦,来,让我来疼疼你,给你按摩按摩。要港式的还是泰式的?
秦 雄 要“金式”的。
[金兆丽狠狠抽了他一下背。
秦 雄 (叫痛)唷,你怎么打人?
金兆丽 这就是金式。
[金兆丽替秦雄按摩。秦雄舒适地享受着,内心充满感激之情。
[轻轻的音乐,和着微微的海潮。
秦 雄 我五岁那年,娘就去世了;我爹是个酒鬼,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半句温存的话,更不要说抱我、抚摸我。我十六岁上船,混在一群粗汉里,东飘西荡那么些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你这么照顾我,爱我。
金兆丽 (温柔地)会有的,会有的,你年纪还轻,将来的日子长着呢。
秦 雄 (按住她的手)我总算有了你,我真福气。
金兆丽 你是个帅哥,是大副,以后还会是船长,会有许多女人爱上你的,年轻漂亮的女人。
秦 雄 我只要你。
金兆丽 别把我看得太重了,再过几年,我就是老太婆了,你呢,还正当年。
秦 雄 阿丽,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兆丽 没什么意思呀。我说的是事实。
秦 雄 (担心地)和我在一起你不快乐?
金兆丽 不是。我是怕你将来不快乐。阿雄,你要多为自己的将来想想。
秦 雄 我的将来就是你的将来。这辈子,只要有你,我决不会不快乐。
金兆丽 有些事,不是我们想要怎么样就会怎么样的。不到那一步,谁也不知道。
[秦雄坐起,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她。
金兆丽 (心虚地)怎么了?
秦 雄 我觉得你突然变得怪怪的。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金兆丽 (勉力微笑)没有,我从来都是相信你的。
秦 雄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金兆丽 (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我只是说说而已。来,躺下,还没完呢。
 [秦雄重新躺下,金兆丽继续为他按摩。两人有一阵沉默。
秦 雄 阿丽。
金兆丽 嗯。
秦 雄 关于我们的将来,我想了许多,在船上,我有许多时间可以想。你想听吗?
金兆丽 想。
秦 雄 我们结婚以后,要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一定要好好爱他们,决不让他们受我小时候受过的苦,我要做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我们要买一套有许多房间的房子,孩子们都有自己的房间,有玩具房、游戏房、书房,最好是看得见风景的房子,有院子的,我可以教孩子们种花种树,养小动物。你不用工作,就在家里带孩子,做太太,逛逛商店,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们开一家公司,自己做老板,做海上贸易,我可以利用许多关系,我们租一条船,搞航运,将来做大了,还可以有自己的船队,自己的航运公司……
 [海潮声。金兆丽忧伤地望着他,不忍心打断他的幻想。
秦 雄 每年,我们全家人一起出去度假。这世界上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你都没去过,我要带你去。我要一辈子守着你,爱你,报答你。将来,孩子们长大了,我们送他们去国外读书,家里就剩下我们俩,走也走不动了,该玩的地方都去玩过了,我们就坐在沙发里,看看电视,跟儿女们通通越洋电话,相依相靠,白头携老……
金兆丽 (眼泪刷地下来,急忙掩饰)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秦 雄 你怎么了?
金兆丽 (甩甩头发,像要抛开什么)没什么。(大声地)我们来猜螃蟹拳吧!谁输谁喝酒!(不由分说地摆开阵势)
秦 雄 来就来,谁怕你?
[两人划拳,一起大呼小叫:“螃蟹一呀!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个,眼一挤呀,脖一缩,爬呀爬呀过沙河……”金兆丽输,抓起一瓶啤酒猛灌。
金兆丽 再来!
 [两人一起:“螃蟹一呀!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个,眼一挤呀,脖一缩,爬呀爬呀过沙河……
秦 雄 哈哈,又是你输!
[金兆丽猛灌啤酒,放浪形骸。秦雄担心地夺她酒瓶,金兆丽不依,两人继续猜拳,这回秦雄输了,秦雄喝酒,金兆丽也照样喝。
秦 雄 是我输了。
金兆丽 你输了我也要喝,庆祝!(哈哈大笑)
秦 雄 (狐疑地)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金兆丽 再来!螃蟹一呀!爪八个,两头尖尖……
秦 雄 不来了,不来了,你会喝醉的……
金兆丽 放屁,喝啤酒我会醉?(做了几个舞蹈动作)我醉了吗?我醉了吗?
[她干脆唱起一支舞曲,跳起了舞,舞姿妖媚奔放。秦雄看得心醉神迷。
[气笛声。
秦 雄 (看看手表,遗憾地)出海的时间到了。
[金兆丽停顿了一下,继续跳,有点疯狂。
[气笛又响。
秦 雄 (站起,拥抱金兆丽)我得走了……
金兆丽 不让你走!
秦 雄 别傻了。我会马上回来的,就两个月……我会天天想你的。
[金兆丽轻轻推开他,默默地为他穿上衣服,收拾行装……两人恋恋不舍,再次紧紧拥抱。
[催人的气笛,化作撕心的音乐,把两人慢慢扯开。
秦 雄 你哭了?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还头一次看见你流眼泪呢。
[金兆丽背过身去,拭泪。
秦 雄 这回我到科威特,给你买一件a la bo (说有不良信息)女人穿的袍子,把你从头到脚罩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
金兆丽 (噗哧一笑)你这次要过

横滨吧?
秦 雄 嗯。
金兆丽 那你又可以去找你那个日本老相好了。
秦 雄 (窘)呃,别提了,别提了,我决不会去找的!
金兆丽 该找就找。一个人在外,总得有人照顾。
秦 雄 (急了)我发誓……
金兆丽 (掩住他嘴)箱子在壁橱里。
秦 雄 我去拿。(下)
 [金兆丽打开自己的皮包,拿出秦雄的存折,小心地放进他的制服内袋。秦雄提着皮箱上。金兆丽为他穿上制服。两人最后一次拥抱。
金兆丽 (平静地)阿雄,我就不去码头了……
秦 雄 别去了,不然,我会更受不了的。
金兆丽 你多保重,千万不要辜负了自己。
秦 雄 你也多保重,等着我。
金兆丽 再见。
秦 雄 再见。(下)
[金兆丽目送他远去,轻轻挥手。气笛在空气中拖下颤音,托起一个女高音的歌声:
 告别了,最后的浪漫,
告别了,爱情和梦想!
情人啊,你将独征远航,
从今后,你我天各一方。
情人啊,愿你一生快乐,
从今后,我要把你遗忘。
原谅我吧,宽恕我,
我的心你可曾体谅?
明天的太阳,和今天一样,
但愿我有足够的坚强。
 [海涛声中,暗。
第八场

时:几天后。 地:同第一场。

[“夜巴黎”舞厅,时过午夜,舞厅里热闹起来。吧台上点燃一圈烛光,一名调酒师随着乐队的演奏在表演“调酒杂技”。客人们喝采。最后,调酒师一一扑灭烛光,全场顿时光线幽暗。乐队奏起《小亲亲》,是一支慢四步。戴着假面的歌舞队上,扮成舞客和舞女。假面舞会开场。绿牡丹粉牡丹两姐妹穿得一红一绿,互相搂着腰,妖妖娆娆地在唱着:
你呀你是我的小亲亲,
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
……
周富瑞 (追逐着筱红美从舞池里挤出)红美,我的小如意,我的小姑奶奶!
筱红美 走开,别来缠我!
周富瑞 (一脸媚笑,可笑地学着唱)“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
[筱红美哼了一声,摘下面具,拂袖而去;周富瑞慌忙追下。人群中走出一对戴着面具的男女,牵手来到一张茶桌前。女人替男人摘下面具,是六十多岁、长相忠厚的陈发荣。女人自己也摘下面具,是金兆丽。两人隔着茶桌面对面坐下,表情严肃。
金兆丽 (坐姿端庄,有如淑女)陈先生,请用茶。
陈发荣 (一脸老实诚恳,笑得很“慈祥”)金小姐请。
金兆丽 从新加坡特意来一趟这里,辛苦了。
陈发荣 还好,还好。在新加坡的橡胶厂和房子,我已经都卖了,前房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也都分了家。
[金兆丽点点头。
陈发荣 现在,我真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了。
[金兆丽同情地又点点头,
陈发荣 叶落归根嘛。所以,我想回到台北来定居,成个家,找个伴。
[金兆丽再次点点头,仍不开腔。
陈发荣 (试探地)不知金小姐作何打算?[往他的茶盅里加茶水。
金兆丽 (停顿,轻咳一下)我也算是见过世面,遇见过不少男人,但一直也没遇见合适的,可以依靠的……
[换了陈发荣点头。
金兆丽 换了再年轻十岁,我们今天是不会见面的……
[陈发荣急忙点点头。
金兆丽 十来年前,我手头还有点儿,要是碰见过知心的人,也许就嫁了……
[陈发荣理解地点点头,往她的茶盅里加茶水。
金兆丽 可现在,我就剩下一个人了。
陈发荣 (停顿,干咳一声)既然金小姐这么说,那我也直说了。我花了八十万在阳明山买了幢房子,那里很清静,我把它过户在你的名下。
 [他急于证明什么似的,从西服内袋掏出一件用手绢包着的东西,小心打开,是一个像存折似的小本本。他将它翻开,送到金兆丽眼前。
陈发荣 这是房契,你看,上面写得是你的名字。
金兆丽 (接过房契,露出笑容)你这个人,倒蛮实在的。
陈发荣 (也露出憨厚的笑容)你笑起来真好看,显得更年轻了。
金兆丽 (妩媚一笑)是吗?老喽。
陈发荣 (老实地)我还不知道你今年贵庚。
金兆丽 (下意识地收腹挺胸,娇声地)你猜猜看。
陈发荣 嗯……三十五对不对?
[金兆丽不置可否,笑笑,陈发荣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乐队奏起有些伤感的“慢四步”舞曲,金兆丽拉起陈发荣的手,两人跳起舞来,金兆丽的内心充满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惆怅和无奈。灯光渐收,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上,暗。
第九场

时:同第一场 地:同第一场

 [时近午夜,舞厅里的气氛依然是冷冷清清。舞池里,只有粉牡丹、绿牡丹姐妹俩在陪金枪鱼、银枪鱼跳着日本舞蹈;林妹妹、小梅、明莉等几个舞女分散在周富瑞、彭先生、王先生的台子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胡调着;周富瑞不时地朝筱红美坐的那桌张望,也只有筱红美那桌显得热闹,三个男人围着她,划拳喝酒,争献殷勤。金兆丽靠在吧台边,抽着烟,喝着酒,醉眼朦胧地看着灯红酒绿下的男男女女。周富瑞走到她面前。
周富瑞 金大班,求求你做件好事!
金兆丽 (斜睨他一眼)怎么啦?
周富瑞 红美今夜的脾气不大好,不肯坐我的台子,恐怕要劳动你去请请才肯转过来。
金兆丽 我收山了,不管这些闲事了。
周富瑞 求求你了,金大班,你不是还有最后一夜吗?
金兆丽 最后一夜是我留给自己的,跟你没关系。
周富瑞 哎,看在多年的老交情上,帮个忙吧。
金兆丽 那也要看你周董事长怎么请我呢。
周富瑞 你和陈先生的喜事,我出十桌酒席,怎么样?
金兆丽 (伸出两根手指,在周富瑞眼前打了个响榧)一言为定。
周富瑞 OK!
[金兆丽懒懒地走向正在坐台的筱红美。筱红美正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和另几个男人打情骂俏,作风豪放。
筱红美 (浪笑着)……我怕什么?只怕你太太要剁掉你的第三条腿呢!
男人甲 只怕早已经剁掉了呢。
男人乙 是啊,不相信让小如意检查检查。
 [众放肆地笑。
筱红美 (见金兆丽)哟,阿丽姐,怎么把你的上海老朋友撇在一边不管了?
金兆丽 (在她耳边,轻声地)转完这一桌,过去吧。人家已经等掉魂了。
筱红美 管他呢,他的钱比别人的钱更值钱吗?你去跟他说,万国的蒙娜正在等他去吃宵夜呢!
金兆丽 哈,原来是打翻了醋坛子。
筱红美 呸,他也配?
金兆丽 看在大姐面上,去应对应付。人家要送我十桌酒席呢。
筱红美 (转过头来笑着)原来你和他暗地里勾上了,干嘛你不去陪他?
[金兆丽不答腔,斜眼瞅着筱红美,冷不防两手一把抓住她胸脯……
筱红美 (笑着、躲着)哎哟,哎哟……
[男人们兴奋起哄。
筱红美 我去,我去……
[金兆丽松开手。
筱红美 (对金兆丽)那么你要对那个姓周的讲明白,他今夜完全沾了你的光,我可是没有放饶他。你金大姐是过来人,“打铁趁热”这句话不会不懂,等到凉了,那块铁还扳得动吗?
金兆丽 (冷冷一笑)你算是出息了。
筱红美 我是看你的面子。叫他过来。
[不等有人叫,周富瑞已经到了筱红美面前。
周富瑞 (一脸媚馅)红美……

红美 (伸出一条腿)帮我把皮鞋穿上。
周富瑞 (巴不得地)好,好。
[他蹲下身去替筱红美穿鞋,趁机揩油,被筱红美一脚踹倒在地。众人哄笑。金兆丽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去,回到吧台边。穆老喝多了,趴在吧台上像是睡着了。金兆丽轻轻地拍拍他。
穆 老 (抬起头来)嗯?几点钟了?
金兆丽 快半夜了,你回家吧。
穆 老 不,说好陪你到最后的。
金兆丽 你真认真。
 [两人会意地微笑。金兆丽挽起他的手,朝门口走去。
金兆丽 还是先回去吧,不然,我对不起你那位好太太。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有很多,当然,不在这种地方。你可以到我家来作客,和你太太一起来,我烧上海菜给你们吃。我们还可以在一起跳舞,在自己的家里跳。
穆 老 (点头,感伤地)阿丽,你多保重。
金兆丽 你也多保重。
 [两人已到门口,两双手久久相握。
穆 老 (松开手)你留步吧。
金兆丽 我送你上车。
穆 老 不,不用了。(停顿,像是自言自语)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俩在百乐门跳舞。
 [金兆丽笑笑,无语。穆老转身下,背影顿显苍老……金兆丽目送他远去,怅然若失。一群青年人涌上,乐队奏起迪斯科舞曲,舞厅灯光大亮。青年人狂歌劲舞起来。小马、小蔡喧闹着挤到吧台前要酒。
小 马 金大班!
 [金兆丽嘴一咧,算是打了招呼。
小 蔡 (捏住金兆丽的手,一脸坏笑)金大班,你明天要做老板娘了,我们小马说他还没吃到过你炖的嫩鸡呢。
 [小伙子们一起怪笑。
金兆丽 (笑盈盈地)是吗?(一只手勾住小蔡脖子)我还没宰了你这头小童子鸡,哪来的鸡炖给他吃?(另一只手在他腿上狠拧一把)
小 蔡 (痛叫)哎哟!
金兆丽 (一把推开他)别跟我闹,你们的老相好来了,别叫她们笑我“老牛吃嫩草”。
 [一群年轻舞女走来,小伙子雀跃着迎上前去,转眼间双双溶入劲舞的人群里,下。
[静场。又留下金兆丽自斟独饮。蓦然地,《梦中人》的旋律在她脑海里出现,隐约飘来,金兆丽抬头,愣住了――一束聚光下,形单影只地站着一位男青年,望着她,神情腼腆。
 [歌声:
 月色那样模糊,
 大地笼上夜雾。
 我的梦中的人儿呀,
 你在何处?
 ……
金兆丽 (失声叫出)月如!
 [男青年困惑地看看她。
金兆丽 (回过神来,恢复常态)喂,小白脸,你的舞伴呢?
男青年 (嗫嚅地)我不大会跳,我是来看他们的。
金兆丽 你也在洋机关做事吗?
男青年 不,我在台大念书。
金兆丽 大学生?(微笑)我们这里不许白看的呢,今晚,我来倒贴你吧。
男青年 (窘)我不会……
 [停顿。金兆丽出神地看着他,男青年被她看得低下了头。
金兆丽 (喃喃自语)一样的话,一样的表情,一样的舞曲……
男青年 (迷惑地)你说什么?
金兆丽 (转过身来,拉起男青年的手)不会跳不要紧,我来教你。
 [两人和着《梦中人》的舞曲,慢慢旋转。
金兆丽 (在他耳边,轻轻地,柔柔地)一、二、三;一、二、三……
[舞台转动起来,“夜巴黎”在慢慢隐去,“百乐门”渐渐呈现;金兆丽和男青年旋转着,“穿”过夜巴黎,进入百乐门,在他们“穿越时空”的一刹那,那青年分明变成了月如……
[舞台继续在转:“百乐门”消失了,周围的一切消失了,那个青年也不见了,只剩下偌大一个空舞池,只剩下金兆丽一人,还在舞池中央旋转、旋转……自歌自舞:
身世酒杯中,歌舞匆匆;
浮生恍如梦,万事皆空。
红颜已留昨日镜,
今夜心事谁与共?
啊,歌舞匆匆,
歌舞何匆匆?

 往事酒杯中,歌舞匆匆;
 欢场二十年,一夜西风!
三步四步舞不休,
人散灯灭曲已终?
 啊,歌舞匆匆,
 歌舞太匆匆!
[灯光渐渐地暗下去,歌声消失了,音乐凄婉。

2002年7月初稿
10月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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