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场次话剧《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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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场次话剧《遏云》
琰涛

时间:当代
地点:紫坞县梆子剧团
人物:丑团长(丑奴儿) 冯俏梅(活宝钏 大腊梅) 林小愫 水弦子 大茶炉子 小跟头 戏丫 叫破天 小喜奎(秀秀娘) 秀秀 冯师父(不出场) 剧团其他演员若干人 群众若干人

[舞台两侧挂着一副对子:
上联:满场都是闲人,袖手旁观,听戏不知做戏苦;
下联:凡事终须结局,从头演起,上台容易下台难。]

起始
[舞台全暗。
片刻,台的左前方(以观众左右为准)亮起一光区,出现林小愫。她二十六七岁,面容姣丽,皮肤白皙,穿一条淡色连衣裙,背着大旅行包,提一只箱子。天气很热,蝉鸣阵阵,林小愫走得有点吃力,她停下来边擦汗边喘着气,焦急地张望。
远处传来汽车马达声,林小愫欣喜地站起来。
小跟头上。]
小跟头:(打量)你是……林小愫吧?
林小愫:你……
小跟头:我是紫坞剧团的,小跟头!咱们刚才通过电话!
林小愫:哦,丑团长是你师父。
小跟头:对对对!你等急了吧?团里正在遥河村演出呢,车子先拉道具去了,刚一腾出来我就给开来了,不信你摸摸油缸有多热?我师父本来要亲自来接你,可实在抽不开身,说是团长,实际上他连剧务和伙夫的活儿都干!
林小愫:(笑)那咱们现在上哪儿?
小跟头:遥河村!他们村有人办喜事定了三天戏,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团里人都在那儿呢!
林小愫:三伏天还演出呀?
小跟头:(帮林提起行李)不演出怎么办?全团三十来号人都靠着演出费过日子,我们跑江湖的可比不起你们吃皇粮的呀!……
[二人说着话下,这一光区暗,整个舞台灯光亮起。]
第一场
[这是一个简易的后台,和舞台只隔着一层厚帆布,前台的唱腔、锣鼓点儿和喝彩声清晰地传来。后台不隔热,汗气腾腾的像个大蒸笼,一盏旧电扇缓慢地转着。几张桌子上摆有镜子、珠花头面和油彩盒子,是演员的临时化妆台,另外一只白瓷茶壶和几只粗茶杯,是给演员饮场用的。另一边放有几张条凳,一个脸盆架,上有脸盆、肥皂和毛巾。
剧团看戏箱子的大茶炉子,此时坐在一张木椅子上,手里握着他从不离身的小茶壶闭目养神,嘴里低声哼哼戏文。唱小旦的秀秀娘,外号小喜奎,化好了妆一边候场,一边缝补自己的戏衣,她五岁的女儿秀秀穿一件红兜兜,在她身边爬着玩。她的丈夫外号“叫破天”,唱生角儿,今天没戏,光着上身扇扇子。戏丫不时地给大家续水。
一阵阵的蝉鸣声。]
大茶炉子:(哼着戏词)王朝马汉尽管打,
相爷不怕犯王法。
九龙口里见圣驾,
哪怕万岁把头杀!(咳嗽)
秀秀娘:(聆听台上传来的唱腔,对丈夫)你听,咱们角儿今天声音好像不大对啊?气息都虚了,没根儿。
叫破天:热得呗!三伏天鸡都热得不打鸣了,会叫的就剩下知了和咱们了,声儿能对嘛。
秀秀娘:去!没正经话。
戏丫:(对大茶炉子)爷,您喝水不?(给大茶炉子的小壶续水,走到秀秀娘身边)喜奎婶儿,喝水!(又对叫破天)叫天叔,喝水哩!
秀秀娘:戏丫这几天又俊生了!
戏丫:婶儿!(放下水壶扭身跑了)
秀秀娘:害羞呢!
[秀秀自己玩得无聊,爬到娘背上,伸长了手够娘的前胸。]
秀秀:妈,吃……吃喳儿……
秀秀娘:去!多大了?没羞没臊。
秀秀:不,吃喳儿嘛,嗯……
[秀秀再伸手,被娘一巴掌打掉,秀秀不干了,哼哼唧唧哭起来。大茶炉子睁开眼。]
大茶炉子:(沙哑着嗓子)秀秀丫头不哭咧,到爷爷这儿来,爷爷陪你玩儿!
秀秀娘:去吧,找爷爷去!
[秀秀晃晃悠悠走到大茶炉子身边,大茶炉子把自己的小茶壶塞到秀秀的小嘴里,秀秀吮一口,拧起眉头说“苦”,大茶炉子呵呵地笑,咳嗽。]
大茶炉子:丫头还记得爷爷教你的“一串金”不记得?
秀秀:记得!
大茶炉子:记得来,给爷爷对一个!
秀秀:妈妈看!
秀秀娘:看着呢!
[大茶炉子和秀秀爷孙俩站在当地拉开架式对起来。]
大茶炉子:《一捧雪》!
秀秀:《二度梅》!
大茶炉子:《三上轿》!
秀秀:《四进士》!
大茶炉子:《五花洞》!
秀秀:《六月雪》!
大茶炉子:《七星剑》!
秀秀:《八义图》!
大茶炉子:《九龙峪》!
秀秀:《十王庙》!
大茶炉子:《百宝箱》!
秀秀:《万寿图》!
大茶炉子:(越说越快)《黄河阵》!
秀秀:(越接越快)《白水滩》!
大茶炉子:《黄鹤楼》!
秀秀:《白马关》!
大茶炉子:《碧玉环》!
秀秀:《珍珠衫》!
大茶炉子:《鸳鸯谱》!
秀秀:《燕子笺》
大茶炉子:(舞动起来)《岳母刺字》!
秀秀:(也舞起来)《皇姑打朝》!
大茶炉子:《孔明借箭》!
秀秀:《张飞断桥》!
大茶炉子:《武松杀嫂》!
秀秀:《弥衡骂曹》!
大茶炉子:《赵云救主》!
秀秀:《关公挑袍》!
大茶炉子:还有?
秀秀:(行云流水地)还有,《一匹布》、《二龙山》、《三世缘》、《四郎探母》、《五丈原》、《六下西岐》、《百花赠剑》、《破洪州》、《平方腊》、《龙头案》、《翻琵琶》、《通天犀》、《春秋笔》、《清风亭》、《晃日旗》、《明公断》、《双锁山》、《小放牛》、《大登殿》,还有《三娘教子》和《昭君和番》,一共是七七四十九本大戏,一本不多一本不少!(亮相)
大茶炉子:(高兴地一把抱起秀秀)好!这是咱紫坞剧团的老班主冯老爷子传下来的七七四十九个梆子剧本儿,到秀秀这儿,可就是第四代传人啦!守住这些戏本本,就守住了梆子看家的玩意儿。(对叫破天)你丫头聪明,背得一字儿不差!是个名角儿胚子咧!(咳嗽)
叫破天:(懒洋洋地)嘁,我尿炕时就会唱《八大锤》了,现在又咋着啦?
大茶炉子:(不满他的态度)哼!(转身)咦,我的壶呢?我的壶呢?
秀秀娘:给你,在这儿呢老爷子,没人藏你的!
[大茶炉子宝贝似的接过小茶壶。]
大茶炉子:(又忍不住唠叨)唱戏的,要看好自己的三样东西:行头,化妆匣子,饮场壶!行头不破不损,化妆匣子油彩齐全,饮场壶不能离手,谨防别人给你下了哑药。
叫破天:(不耐烦)这都老故事了,现在哪还有这种事?
秀秀娘:叫天!你好好听叔说!
大茶炉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当年我要不是……(欲言又止,剧烈的咳嗽)
秀秀:(天真地)爷,那我将来真能成好角儿呀?
大茶炉子:能,能!秀秀将来跟你大梅姨一样,凤凰袍子珍珠冠,穿金戴银唱王宝钏!
秀秀:咱会呀!(张嘴就唱)金牌调来银牌宣……
秀秀娘:(连忙捂住女儿的嘴)秀秀,你号啥哩?等会儿让你大梅姨听见了拧你黄瓜肉(大腿肉)!(对大

茶炉子埋怨地)老爷子,你咋逗孩子唱《王宝钏》呢?
叫破天:一个孩子,唱一句半句的有啥?你,忒罗嗦了。
秀秀娘:(撇撇嘴)你心比磨盘还大。(指指台上,压低声音)角儿的外号叫“活宝钏”,论唱做,那是蝎子粑粑独(毒)一份儿,咱团十几年头一块金招牌,这是绝技,传嫡不传外!可偏偏她又没娃,忌讳别人学了去,跟她抢戏饭呢!(戳丈夫一指头)你又不是第一天进团的,咋这不灵醒!
大茶炉子:(自言自语)自古无独不成艺啊!
叫破天:哼,大轮船上装个蚂蚁――肚(渡)量太小。照这么着,她就永远不收徒传艺啦?
[戏丫提水壶上,给茶壶续了水又下去。]
秀秀娘:梨园行宁舍一顷地,不教一出戏;宁教一出戏,不教一句腔;宁教一句腔,不教一个字;宁教一个字,不教一口气呀!(朝戏丫努努嘴)想真心传艺她会收那么个(指指戏丫,又指指自己的头)做徒弟?到现在就会演个宫女,连《小放牛》都唱不利索,开水壶倒是拎得怪稳当。
[小跟头跑上。]
小跟头:喜奎婶儿,我师父呢?
秀秀娘:哟,看你急的,狼叼羊啦还是火上房啦?丑团长在前台盯着场呢,啥事啊?
小跟头:省城来的女演员,我接回来啦!
秀秀娘:啥女演员?咋没听团长提过?
小跟头:(拼命扇着风喘气)师父也是快晌午才让我去接人的。
大茶炉子:甭管谁,先把人家请进来歇歇吧,这大热天的!
小跟头:哎!
[小跟头带林小愫上场。]
秀秀娘:(看见林小愫,惊叹)嗬,多俏的一个闺女!
[林小愫笑着冲大家点点头,打招呼。]
小跟头:你先坐下歇会儿。(林小愫坐下)我去找我师父。(叫)戏丫,给倒点水!
[叫破天赶忙找了一件衣服披上光脊梁,秀秀娘上下打量着林小愫。小跟头下,戏丫提水壶上,倒水,又下。]
秀秀娘:恁……是省城来的?
林小愫:是啊!大姐。
秀秀娘:新分来咱团的?
林小愫:不,我是省梆子剧团的,你们团要排新戏,丑团长向我们借调青衣演员,郑团长就派我过来了。
秀秀娘:(不知道说啥好)排新戏,真的啊?
叫破天:废话一句。人都来了,还有假?
秀秀娘:(白丈夫一眼)我心里高兴么!团里多少年没排戏了。咱是演员,就想演戏呢!
大茶炉子:咦,几十本传统戏还不够你演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哪,就是没有老一辈儿扎实。(指台上)大梅的一本《王宝钏》演了几十年哩,刚算演出点儿滋味儿来!
秀秀娘:瞧您说的。
叫破天:哎,我倒听说平调落子剧团贷款排了个新戏,最近在省里得了奖,省里一下拨给十好几万,把他们团长牛气的小辫朝天,直嚷着要带团出国演出呢!
秀秀娘:哟嗬嗬!
大茶炉子:烧包的!外国人看你这个?戏是土坷拉,离了传统这片儿土,哪儿也养不活!
叫破天:嘿,您当现在就养得活呀,就差卖行头喽!
秀秀娘:呸呸!说说就败道,嘴上又没把门儿的啦?
林小愫:现在戏曲界确实不太景气,所以观众需要看一些新鲜的、有时代感的作品。
秀秀娘:瞧,这话说得多儒道!
大茶炉子:(瞥一眼林小愫,又对叫破天)小子,你记住,传统梆子戏它亡不了!你别看眼下马高蹬短就丧气,光想玩儿花活儿,告诉你,梆子是大江里的浮萍花――多深的水都飘流过!文革十年被压得一声儿不能出,文革刚结束就炸得遍天响啊!你现在脚踏着干地说这话?梆子是啥?是戏的祖爷爷!想当初冯老爷子在梨园行号称“一锭金”,马连良在北平唱戏,遇见咱们冯老爷子的擂台,还得先过来请安打招呼呢!
叫破天:嗨,您就光拣老皇历翻吧,反正咱团排戏,马连良又不出钱!
[大家笑。
突然前台一阵混乱,大家不知所措的站起来张望。
片刻,冯俏梅被戏丫和小跟头搀扶着从台上下来,她穿着戏装,脂粉被洇湿一大片,额上汗珠涔涔。]
秀秀娘:咋着啦咋着啦?
戏丫:婶儿,流……流血啦……血……
[前台骚动,传来丑团长的声音:“各位各位,大家中场休息十五分钟,有尿的去尿个尿,有娃的去奶个娃,坐得腰酸腿麻的您去活动活动腿脚,我们的戏回头就开锣!”
台下哄笑声。]
戏丫:婶儿,咋……咋办?
秀秀娘:(揭开冯俏梅裙子一看)娘哟,是小月子(小产)啦!
叫破天:啊?
秀秀娘:“啊”什么,爷们儿快出去!
[秀秀娘往外推叫破天,小跟头和大茶炉子也只好都跟出去,屋里只剩下林小愫,戏丫,她们扶冯俏梅在凳子上躺下。丑团长却一头闯进来。]
丑团长:中暑啦?
秀秀娘:(生气地)中暑?你个爷们儿咋当的,老婆怀孕都不知道,让她这么热的天上台唱戏,一唱三天,谁个身子吃得消?
丑团长:(一惊)啥?她……她没说啊!这……
秀秀娘:她没说你就不知道啦?四十多的人了好不容易怀了个孩子……
冯俏梅:(稍稍缓过来,睁开眼)不要紧,我还能顶一顶呀……
丑团长:(急了)你咋恁犟?不要命了?
林小愫:要赶快送医院,不然会出危险的。
冯俏梅:那……戏咋办?
丑团长:你别管了,让喜奎替你演下半场。
秀秀娘:(狡猾的)啊?《王宝钏》我不会呀!
丑团长:那戏丫?

……
戏丫:我……也……
丑团长:会多少唱多少!
戏丫:(哭)干妈……没……没教过……
秀秀娘:团长,别问了,团里会全本《王宝钏》的除了大梅姐,没二个人了。
冯俏梅:等我缓缓,等我缓缓,我自己能唱……
丑团长:(果断地)戏丫,叫你跟头哥把车开过来,送你干妈上医院,快!(戏丫跌跌撞撞跑下)戏我唱!
秀秀娘:你唱?
丑团长:我唱!你在旁边给我兜着点。丑角儿做“百褡”,文武昆乱不挡,生旦净末能行!
冯俏梅:不……不行……
丑团长:大梅,咱这回听话中不中?(抓起桌上的油彩开始涂抹,一边抹一边安慰妻子)你怕我唱不好砸了你的名儿,是呗?你忘了当年跟师父学戏,你记不住词儿怕挨打,都是我在背后给你提溜着的?师父的四十九本戏就跟印在我心板上似的,这辈子想忘都忘不了。要不信听我给你背啊:金牌调来银牌宣,大殿上来了我王宝钏……
[冯俏梅哭起来,林小愫在一旁观察着。]
秀秀娘:哟,可不敢哭,这时候哭伤眼睛哩!
林小愫:(突然)我会唱全本《王宝钏》!
丑团长:(这时才注意到林小愫)你……你是?……
林小愫:(一笑)我是谁,您呆会儿问小跟头吧,我先去换衣服化妆,要不就误场了。(说完不等丑团长回答,径自出去了)
丑团长:(疑惑的)这个姑娘?……

[小跟头上。]
小跟头:师父,车开来了!
丑团长:背你师娘上车去医院,戏演完我就过去!
小跟头:哎!(背起已经昏迷的冯俏梅下,秀秀娘随下)
[前头锣鼓响起,水弦子上。]
水弦子:师姐呢?
丑团长:你咋这时候过来啦?戏都开场了,没胡琴还行啊,快回台子上去!
水弦子:(吼)我问你师姐呢?
丑团长:(忍下气)小跟头送她上医院了。
水弦子:戏丫说的是真的?
丑团长:什么真的假的,我让你回去拉琴去!
水弦子:(愤怒)丑奴儿!她怀孩子你敢让她上台?你他妈太不把她当回事了吧?你还是不是她爷们儿?
丑团长:(厉声的)水弦子!你抽风啊?我让你拉琴去!
[锣鼓声急。]
水弦子:(指着丑团长)你,行!(甩手而去)
[胡琴声响起,丑团长松一口气。
前台传来林小愫脆亮高亢的唱腔:“金牌调来银牌宣,
大殿上来了我王宝钏……
如雷的掌声,喝彩声久久不绝……
台后亮起一束光,出现林小愫修长曼妙的身影,她扮演的王宝钏珠围翠绕,富丽堂皇,丑团长看着,若有所思……]
丑团长:(自言自语)这个姑娘……
[渐渐收光。]

第二场
[十几天以后,紫坞剧团练功房。
剧团的新戏《姑苏台》已经上马,正式投入排练,丑团长导演,初定冯俏梅饰演西施A角儿,林小愫为西施B角儿,叫破天的吴王夫差,小旦秀秀娘打里子,戏丫又只捞到演宫女,但她很知足,乐呵呵地给大家端茶递水。
这天排冯俏梅和叫破天的对儿戏,水弦子拉琴。秀秀娘和戏丫没事,在一旁看着,林小愫站在另一边静静地观察模仿。]
叫破天:(唱)好一个 绝色女 初绽夭桃,
眉宇间 三分病 更添花娇。
若与她 温柔乡 红偎翠绕,
更强似 狼烟里 铁马金矛!
冯俏梅:(唱)拾玉阶 上金殿 心思辗转,
西施女 不由得 暗自偷观。
本以为 吴国主 獠牙青面,
却不料 他是个 俊雅儿男!
[二人“推磨”,做身段。冯俏梅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叫破天赶忙扶住。]
冯俏梅:(故作平静的)没事,绊了一下。这段重来。
秀秀娘:(善解人意的)哎呀,都排了半天了,我看着都累,大梅姐,赶紧歇会儿吧?(冲丑团长使眼色)
丑团长:那就歇会儿,叫天,你和林小愫走一遍刚才的戏。
[林小愫走上前。]
冯俏梅:(厉声)谁说要歇谁歇,我不累。叫天,咱俩再来!
[冯俏梅嘴里虽如此说,却脸色煞白,明显体力不支。秀秀娘冲叫破天示意。]
叫破天:(明白了)哎哟,我可不行了,昨晚上拉稀跑肚,一宿上了十来趟茅房,蹲得我腿肚子直转筋。哎哟哟,我得歇会儿。(瘫坐在椅子上)
冯俏梅:(忍不住一笑,这才坐下来)那就歇会儿。(看也不看林小愫)
[林小愫几次欲言又止,尴尬。丑团长看在眼里。]
丑团长:(主动搭讪)小愫啊,那什么,今天的戏你都记下来了吗?
林小愫:记下来了。
丑团长:(点点头)你先把词曲身段记熟了,回头再给你和叫天排练。
林小愫:嗯。
[林小愫走到一边,练习身段,冯俏梅看着林小愫年轻的,轻灵妩媚的动作,感到了极大威胁。]
冯俏梅:(讥讽的,故意对秀秀娘)还是年轻人体力好啊,像我们这些人,岁数一大,动不动喉巴气喘的,都快上不动台喽!
秀秀娘:说啥哩?谁嫌你岁数大了?到现在不还有观众,追着咱们剧团看你的戏嘛?那些个村子一听见咱团演出,先打听是不是“活宝钏”的戏,乖乖,“梆子青衣第一人”不是白叫的!
叫破天:(半真半假)可不咋的,要听说“活宝钏”来演戏,老爷们儿把自个儿婆娘扔在炕头上,撒丫子就往戏台底下!
[大家哄笑,秀秀娘要拧叫破天的嘴。]
秀秀娘:你啊,铁锅里的鸭子――哪儿都软了,就剩一张硬嘴!
叫破天:(故意小声地)别价别价,我软了,你还不得和我离婚哪!
秀秀娘:(追打)该死你!该死你!
[大家笑的更欢了,冯俏梅终于心情好起来,仰起头,微微闭上了眼睛。]
秀秀娘:戏丫,你干妈累了,让她眯瞪一会儿,你去把火上坐着的鸡汤端过来。
戏丫:哎!(下)
丑团长:(把叫破天拉到一边,小声地)你小子给我装憨儿!你真拉稀跑肚啦?
叫破天:(嘿嘿一笑)那咋办?我要不拉稀,角儿能歇嘛?你看她那脸色,跟打层蜡似的,黄白黄白,都快脱了人色儿啦!
丑团长:谁说不是呢!我也劝她歇两天,把身子养养,她横竖不听,硬顶着。这不是哑公鸡吃黄莲籽儿――苦也不能提(啼)嘛!唉。
秀秀娘:(凑过来)我有个主意,角儿准保就安心歇了。
丑团长:啥?
秀秀娘:让那位(努嘴示意林小愫)哪儿来回哪儿去。
丑团长:这是啥主意?人家不是上赶着来的,是我从省团请了来的,这会儿又把人赶回去?哪儿兴这么做事哩?
秀秀娘:我就想不通了,排这个戏咱团的班底人手又不缺,好么秧儿的从外边儿请个人来干啥?不光费咱团一份嚼谷,还给大梅姐找不痛快。
叫破天:行了行了,老娘们儿家,废话就是多!
丑团长:这事儿回头再说。大梅的心病我知道,打小儿要尖儿逞强,不肯让人,就是这么个倔脾气。又把戏当成命根子,从登台起就演主角儿,没给人打过里子。可这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沉吟)喜奎,林小愫初来乍到,孤伶伶的,你替我照应着点儿啊。噢对了,背着大梅点儿,别给她添堵……
秀秀娘:哟,哪有你这样当爷们儿的?胳膊肘儿朝外拐啊?
丑团长:咳,不是,我……容当后叙容当后叙……(走下)
叫破天:你懂啥?少打听闲事。
秀秀娘:哼,不就年轻点儿?脸盘嘛,也勉强看得过去,男人都是这毛病!
叫破天:怎么着?一句秃驴骂一座和尚庙啊?得,我上外透透气儿去。
[戏丫端鸡汤上。叫破天下。]
戏丫:婶儿,熬得了。
秀秀娘:给你干妈送过去。
戏丫:哎。(走到冯俏梅身边)干妈,喝汤!干妈,喝汤!
[冯俏梅悠悠醒来。]
冯俏梅:咦,一会儿功夫就睡着了,最近乏得很……
秀秀娘:是身子还没恢复吧?你这也算个小月子呢,才十来天就演戏,忒心急了……
冯俏梅:(看一眼林小愫)不急不行啊,恐怕有人比我还急呢!
[林小愫装没听见。]
冯俏梅:人哪,有多大的本事占多大的台。喜奎,你到团里也十来年了,就连戏丫也跟我四五年了。你们都看见,咱紫坞剧团的台口,一分一寸都是凭真本事唱出来的。猫不脏天,狗不脏地,各有各的地界儿,周围十里八村的老戏迷,认我冯俏梅的这点儿玩意儿,那是我的造化,我的福分,也不枉我唱了一辈子戏。只要我还站得起来走得动道儿,我就得呆在戏台子上!
[林小愫闻言一震,但仍旧默不作声,继续更努力地练身段。
冯俏梅见状自然不肯示弱,也站起来准备练功,秀秀娘发现她坐过的凳子上一片鲜红。]
秀秀娘:哎呀妈呀!
冯俏梅:咋啦?
秀秀娘:大梅姐,(指着凳子,压低声音)你……一直没干净呀?
[冯俏梅回头看一眼板凳,又飞快地瞥了林小愫一眼。
林小愫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冯俏梅示意别作声,抓起一件衣服系在腰上匆匆而去,走到门口绊

了一下,秀秀娘、戏丫赶忙跟了出去。
林小愫用鼻子眼儿笑了一声。
水弦子一直关注着几个人的动静,听见林小愫冷笑,站起身来,不满地用力拉了一下胡琴,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水弦子:(阴郁的,像是自言自语)豆芽长的天高,也是一碟小菜儿,就把自己当穿天杨啦?当心被大风闪折了腰!
[林小愫一直看着他走出去,咬了咬嘴唇。丑团长上。]
丑团长:咦?一会儿功夫,没人啦?小愫,大梅她们呢?
林小愫:(没精打采)上厕所了吧。
丑团长:(安慰地)噢噢……小愫啊,她们是口直心不恶,大梅就是那个角儿脾气,你别往心里去啊!
林小愫:没事儿!
丑团长:你放心,戏你肯定有得演,到时候我和大梅商量……
林小愫:(微微一笑)团长,大梅老师容不下我,我不在乎。我这次来团里,不是要跟她抢戏演的……
丑团长:(尴尬的)我知道我知道,我答应过郑团长,让你主演,可……
林小愫:团长,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来看看!
[林小愫把丑团长拉到凳子边上,让他看上面的血迹。丑团长一惊,沉吟。]
林小愫:这样下去对她也没有好处。
丑团长:可她那犟劲儿……唉,我和她谈,我来做她工作。小愫,你放心先练着,我打保票到时候你上台!
林小愫:(不卑不亢地)我听团长的安排。
丑团长:好,好!那个……咱们这个戏过些时候就要参加省里的“梨园奖”初评啦!到时候郑团长可一定得来呀!
林小愫:我是省团的演员,我演戏,郑团长能不来吗?
丑团长:好好,到时候,首场戏一定安排你演。
林小愫:谢谢团长。
[秀秀娘上。]
秀秀娘:(故意大惊小怪)哟,闹了半天,就剩你们俩人儿啦?
丑团长:呃,大梅……她咋样啦?
秀秀娘:她?(狠狠盯一眼林小愫)她挺好啊!哦,我来把鸡汤拿出去热热。(临出门,话中有话的)怎么这时候了苍蝇还恁多?嗡嗡地,讨厌!(下)
[林小愫和丑团长对视。光渐收。]

第三场
[光再启。
夜晚,紫坞梆子剧团宿舍,丑团长和冯俏梅的房内。
冯俏梅在屋里洗脚,丑团长从外面回来,敲门,冯俏梅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擦干脚,站起来拉上鞋,把水倒进痰盂里,又拿刷子刷着痰盂。]
丑团长:大梅,大梅!开门,我!
[冯俏梅还是装没听见。]
丑团长:(明白她和自己生气呢,低头笑一笑,用念白的口气,拿腔拿调的)啊,娘子,开门来!(听一听门内没动静)啊,娘子,官人我回来了!
[屋内还是没有反应。]
丑团长:大梅,你把门开开,有话咱们屋里说!你这样让人家看笑话!
[冯俏梅哗的打开门,把痰盂里的水泼出去,丑团长一闪身进了屋。]
丑团长:(搭着话)洗完了?还有热水没有?咱也烫烫脚,解解乏。
[冯俏梅不答,把盆子往他脚下一扔,坐在桌子前通头发。]
丑团长:你觉得身上咋样啦?
冯俏梅:死不了!
丑团长:你看你,动不动死呀活的,多不吉利?
冯俏梅:是呀,请个年轻漂亮的女演员给紫坞剧团挑大梁,那多吉利?我老了,就不吉利了。
丑团长:我也没那么说啊,你就胡乱扯上这些不着调的话。(推推她)动不动就生气,伤身子哩!
冯俏梅:别动我!你还顾得上我的身子?
丑团长:(扶着她肩哄着)身子是我的,咋能顾不上?放在心坎坎上哩!
冯俏梅:算了吧,你个丑奴儿,耍

贫嘴儿你一个顶十个!你要是少从外边招点儿鸡零狗碎儿的杂人来,恐怕我还能多活两天!
丑团长:(嘿嘿一笑)你说小愫啊?人家一个姑娘家,年轻轻的,也不容易。
冯俏梅:你倒好心。唱戏凭玩意儿吃饭,剧团是慈善院啊?
丑团长:上回在遥河村演出,多亏小愫帮你补上了台,不然的话咱团就砸锅了。还没好好谢人家呢!
冯俏梅:一码是一码!她要明天走,我连夜杀鸡请客谢她!
丑团长:哎,你呀你呀!
[两人无话片刻。
水弦子上,听见丑团长屋里有声音,躲在窗户根儿听着。]
丑团长:说真的,师妹,你的脾气我知道,打小儿你就这样,练起功来,十头牛拽不回来的倔。人家光看见你台上身段漂亮,嗓音甜脆,背地里的苦,我看得真真儿的,记得深深儿的。大腊月天瓦罐子都冻得碎成了几瓣,你抱一坛子水到河边上吊嗓子,练“水音儿”,回来时水都成冰坨子了;你穿着戏鞋在冰河面上跑圆场,脚上的冻疮老也好不了,天一冷就犯……
冯俏梅:(口气软了一点)亏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儿。
丑团长:咋能忘呢?咱紫坞梆子剧团一步步是咋走过来的,那是刻在我心板上的。从师父创团到现在,好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哩,说句掏心窝子话,我一直把这个团当成自己的娃,盼着它好,盼着它壮大,盼着它红火,盼着它风光哩!
冯俏梅:(委屈)你!那你还……
丑团长:别急,你让我再唠两句。(动情地)师妹,咱紫坞梆子剧团是师父争巴一辈子,疾风大浪里折腾起来的家业。师父早年进出关里关外,踏遍了冀豫陕甘,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翻过夹皮岭,睡过地头沟,被日本人扣过车子,被地痞流氓抢过行头,多少大风大浪闯过来,才红火了梆子剧种。解放后以为好了好了,偏偏又赶上文化大革命,那红卫兵都是些孩子啊,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蛮狠劲,是见了东西就毁就砸呀!饶这么着,师父硬是留下了七七四十九个梆子戏本儿,和一个家伙事儿齐全的梆子剧团。如今呢,好不容易没人毁咱砸咱抢咱了,可也没人捧咱看咱理咱了!(苦笑一声)我琢磨着,日子为啥还不如师父在的时候了呢?虽说也有人请戏,可爱看老戏的人越来越少,这么下去不是个长久办法。大梅,我是团长,全团三十来口人的生计还拴在我的裤腰带上哩,我哪能踏实呀!
冯俏梅:(有点动容了)所以你想方设法要排新戏,参加省里的评奖?
丑团长:最近两年,连平调落子剧团都排了新戏,还获了奖,梆子好歹还是个大剧种,早些年和京昆都打过擂台的,现在也不能葫芦里养蝈蝈――闷声不响吧?
冯俏梅:唉,丑儿,咱们梆子老戏不是挺好的吗?酒香不怕巷子深,戏是靠唱出来的,不是折腾出来的!
丑团长:大梅,新和旧之间有一道沟啊,跨过这道沟,前头的路,也得是小羊过河淌着走,不知道是水草地还是戈壁滩;可要是跨不过去这道沟,就别想往前走一步咧!
冯俏梅:(半晌,叹口气)爹当初说你心思活,能成事儿,才把团交给你了,你就做主吧。可有一样儿,咱自己的戏自己排,别让外人掺合!
丑团长

:大梅,林小愫是我请来的不假,但也是为咱团好。她在省剧团唱过当家青衣,圈子大门路广,人情关系都在省里。她来主演,获奖的可能性大些。
冯俏梅:哼,爹教导的,清白唱戏,踏实做人。唱戏靠的是嗓子扮相、唱念做打的真功夫!只要玩意儿真好,拿到哪儿,也不能说元宵是煤球儿!
丑团长:师父那个时代……
冯俏梅:到啥时候也不能弄那些邪魔魇道的!
丑团长:好好,我们不说这个。大梅,你现在的身体这样,不能再毁了。你咋就不能平心静气的养养身子?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少演一个戏不咋着,等调养好了,照样还是“活宝钏”,“大腊梅”,梆子青衣头一个儿!
冯俏梅:说了半天,你就是想说服我把台让给她?
丑团长:不是,大梅,你瞅啊……
冯俏梅:别说了,够了!你行啊,丑奴儿,一晚上和我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原来全是为她说话!
丑团长:不是,你看你的身体!今天……
冯俏梅:你出去!
丑团长:大梅……
冯俏梅:出去!
丑团长:好好,不说了,今晚不说了还不成吗?你的身子不能生气……
冯俏梅:你不出去,好!我出去!(欲走)
丑团长:别别,你睡这儿,我……我走……
[水弦子急忙躲开,丑团长抱被子下,冯俏梅关上门。这一光区暗。
水弦子屋内亮,丑团长夹着被子来敲门。]
丑团长:师弟,开门!
[水弦子开门。]
水弦子:(故意惊讶的)师哥,你咋这时候来啦?有事?
丑团长:少装憨儿!你在窗户底下听半天了,这大秋凉的,也不怕受风!
水弦子:嘿嘿,咱师兄弟,从小一个被窝滚大,啥事都甭瞒着。
丑团长:(没好气)你啥时候顺毛儿啥时候尥蹶子,我都一清二楚。
水弦子:师哥,别说恁难听。今天的事是你做差了,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委屈师姐,太没情分了吧?
丑团长:(烦躁)咳,你懂个屁!
水弦子:(脸上又出现那种阴郁的表情)是是,我是师弟,我从来就没你懂!可我懂一样,就是他妈的重情重义!(站起来)师哥,我再叫你一声师哥,上回师姐在台上小产,你说你不知道,现在师姐身子虚弱,你又拿这事儿来磨她,你到底想干啥?当初你娶了师姐,你就应该一辈子对她好,依着她顺着她,可你现在却在逼她!你在拿她最在乎的东西扎她的心!丑奴儿,你的心让狗吃啦?
丑团长:(懵了)水弦子,你……你吃错药啦?
水弦子:是你吃错药了!我还告诉你,如果真是让那个省里来的骚货演主角儿,我猪八戒摆手――不伺候(猴)了!
[水弦子抱起被子,拿起胡琴下。]
丑团长:你……(良久,坐下)唉――(光暗)
[传来如泣如诉的胡琴声,一束追光打在练功房里,林小愫披着一件白纱水袖在练私功。水袖在她手下翻卷如花,她的脸上有一种无表情的肃穆,也可以说是疯狂。
她无声地舞着,片刻,光渐收。]

第四场
[一个月后,紫坞县剧场的后台化妆间。
紫坞剧团的新编历史剧《姑苏台》终于要公演了,今天是首场,省里来了大领导观看演出,所以剧团里的人都憋足了一口气,准备露露脸,打个响炮。冯俏梅更是暗暗攒着劲儿,要在台上再现“梆子第一大青衣”的风采。
化妆间乱哄哄的,却有着一股喜气洋洋的热乎劲儿。大茶炉子尽职尽责地守在戏箱子旁边,逗着秀秀玩儿;叫破天化好妆,拿杯子喝水。秀秀娘和戏丫的扮相简单,此刻她们都已收拾好,伺候着冯俏梅化妆。
冯俏梅的妆化得很细,很精致,戏丫看呆了。]
冯俏梅:戏丫,手巾。
[戏丫不作声。]
冯俏梅:戏丫?
[秀秀娘忙推了戏丫一把,戏丫回过神来,把热手巾递过去。]
冯俏梅:(嗔怪地)这孩子,发什么兔子愣!
戏丫:干妈……好看……
冯俏梅:(得意地)好看吗?
秀秀娘:你别说,今天的扮相,是逢春的牡丹金秋的菊,再也没那么鲜亮的了。我看着心里都直稀罕!
冯俏梅:头一场嘛,给它来个开门红,换换运气!(停顿)这一个月,住医院住得我筋酥骨散的,省城里屁大个地方,嗓子眼儿痒痒都没处吊去,做梦我还哼哼戏词呢!今天上了台,我非得把这一个月的劲儿全都努上,好好过过戏瘾不可!
秀秀娘:可不咋的!你住院这段儿,那个丫头还真以为她成了诰命夫人嘞!从脑袋到屁股,头发丝儿里都透着张狂!哼,到了(liao)台子还是你的不是?黄嘴丫子没褪净的小家雀儿,就想当百鸟之王啦?
冯俏梅:要不是身子软得实在撑不住,我也不会这个时候跑到医院里去住着。这毕竟是咱团第一次排新剧,兄弟剧团都瞪大眼看着呢,要看我冯俏梅咋亮这个相!今天这个相,我可得亮得足足的!
秀秀娘:就是就是,临河县,清河县的剧团来了不少人,前厅里花篮摆了五六个了,都等你开音儿亮嗓呢!掰着指头数数,谁个青衣有这份风光?也就是你!
冯俏梅:丑儿呢?
秀秀娘:前台盯场呢!这一个月他忙得脚丫子都扛到肩膀上了,天天说要去医院看看,愣是一天闲工夫也没腾出来。
[冯俏梅淡淡一笑。大茶炉子和秀秀说话。]
秀秀:爷爷,我想去放风筝!
大茶炉子:秋天咋放得起风筝?秋风是朝地下刮。
秀秀:为啥?
大茶炉子:春天柳花上天哩,秋天树叶落地哩!
秀秀:那秋天的云彩高高的,春天的云彩低低的,又是为啥呢?
大茶炉子:嘿,秀秀丫头真聪明,你把爷爷考住喽!
秀秀娘:瞧瞧这一对老小!
[众人笑,气氛祥和欢乐。]
秀秀娘:(神秘地附着冯俏梅的耳朵)大梅,你听说没有,今天省里来大领导看演出哩!
冯俏梅:听丑儿说了。
秀秀娘:你知道是谁?
冯俏梅:(兴致很高地)管他谁!只要不是个聋子,我今天让他灌饱了梆子腔回家去,保准他三天三夜还能听见余音儿!
秀秀娘:就是省梆子剧团的郑团长!听说还是个剧协主席!
冯俏梅:(一时没反应过来)郑团长?
秀秀娘:就是林小愫的那个团!
冯俏梅:(疑惑地)哦?……
[这时台前传来胡琴的过门声,众人不由得一愣,仔细聆听。]
秀秀娘:咦,咋回事?提前开场啦?
[众人有些慌乱,冯俏梅还算镇定。]
冯俏梅:(肯定地)不可能!我的妆还……(仿佛见了鬼,她骤然住口,望着前方)
[林小愫已经装备停当。扮好戏的林小愫红白娇艳,光彩照人,宛若仙子。她高高地昂着头,旁若无人地穿过后台化妆间,穿过冯俏梅、秀秀娘、戏丫的面前,任这些人呆呆地,不知所措地盯着她,像被打懵了一样,她觉得好笑,也觉得解气。今天,被人孤立,奚落,嘲讽了两个多月的林小愫终于要上台啦!
冯俏梅等人眼看着林小愫的身影消失在化妆间尽头。
所有人呆立,面面相觑。
片刻,台前西施出场的唱腔响起,清晰地传了进来:“浣纱女方二八绮年玉貌,好一似风中柳嫩叶柔条……”]
秀秀娘:天爷!这……这是咋回事儿?
[冯俏梅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秀秀娘:大梅姐,你咋啦?戏丫,水!
[小跟头一身马童打扮上上。]
小跟头:叫天叔,喜奎婶儿,我师父说戏提前开场了,让你们赶紧过去候场,别误了!(欲下)
冯俏梅:(火起)站住!小跟头,你说,你跟我说实话,今天晚上到底是咋回事?你师父安排了谁的首场?

小跟头:啊?师娘,我不知道啊!师父让我来催场的!
冯俏梅:你师父呢?
小跟头:师父在台下陪郑团长看戏呢!
冯俏梅:郑团长?(痛苦的)好,好啊!我明白了,他今天这是给我唱了一出先斩后奏啊!好……
小跟头:(试探地)叔,婶儿,要不你们先过去?
秀秀娘:(气愤地,但有点儿虚张声势)咱不去!谁也不去!看她一个人一台戏咋唱下来!
叫破天:这不合适吧?人是人,戏是戏,救场如救火,死了亲娘老子也不能误了台呀!
小跟头:就是,有啥事下了台说!
冯俏梅:(痛苦,眼神呆滞)啥事不能误了戏,你们去吧,去吧……
秀秀娘:那你?……
冯俏梅:(坐下)没事,我没事,你们快去……
戏丫:(哇地哭起来)干妈……我……我不去……
冯俏梅:(声音微弱)去……都去……快走……
戏丫:(大哭)不去……不去……
[冯俏梅劈手给了戏丫一个耳光,戏丫愣住,哭声止。
冯俏梅一把将戏丫搂过。]
冯俏梅:傻闺女,不兴再哭了,看眼泪把妆洗了。听干妈的话,快去吧,啊!事儿再大,大不过戏,戏比天大呢,懂吗?
[戏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冯俏梅:(为她整理整理妆)好了,快去吧!
秀秀娘:(拉过戏丫)大梅姐,那我们可先去了……
冯俏梅:(没力气说话,只是摆手)
[叫破天,秀秀娘,戏丫和小跟头下,秀秀随下。
大茶炉子悲悯地望着冯俏梅。
冯俏梅愣了良久,缓缓坐下,对着镜子机械地摘珠花,卸簪环,擦掉脂粉。
大茶炉子走过去。]
大茶炉子:(嘶哑着声音)闺女,戏子吃戏醋,古来有啊,做戏的就是这样,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谁也不让谁。可有啥办法呢?戏台子就这么方寸大的一块地方,要争风光抢头脸,亲兄弟还有打出花红脑子来的呢!你大叔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好角

儿啊,能拉能唱,遭别人的妒恨,在我的杯子里下药,毁了我的嗓子……
冯俏梅:大叔,这究竟是……为啥呀?
大茶炉子:自古无独不成艺啊!(叹气,拿起小茶壶下)
冯俏梅:(半晌)我……我就是想好好唱戏呀!(哭)
[灯渐暗。]

第五场
[前台传来谢幕的掌声,喝彩声,热烈欢乐,阵阵如潮。光启,林小愫怀抱一大束鲜花,花枝招展、意气风发的走下台来,身后跟着丑团长。]
丑团长:小愫,今天唱得不错!开门红!
林小愫:谢谢团长夸奖!
丑团长:那个……郑团长咋说的咧?
林小愫:郑团长说,明天带几个专家来看戏,再请些新闻媒体的人,发几篇评论报道,现在酒香也怕巷子深,新戏要获奖,还得加大宣传力度,把咱们戏的名声先打出去,往下的事才好办。
丑团长:说得对说得对!小愫,团里该预备的我都预备全乎了,在郑团长那儿,还得你多为咱的戏尽点儿心!
林小愫:(嫣然一笑)瞧您说的,我自己主演的戏,我能不尽心吗?我先去卸妆了。
丑团长:好,好!
[林小愫下,水弦子上,正好和她走对面,林小愫径自下。]
水弦子:(气急败坏)师哥,今天是咋回事?你这唱的哪一出?你得给掰扯掰扯吧?
丑团长:水弦子,甭急哩,该说的早晚我会向大家有个说法,不过有一样儿,这几天的戏,得先盯着演下来,谁也别闹情绪,撂挑子!
水弦子:还演戏?戏台都让野鸟儿占了还演的啥戏?我看大家散伙算了!
丑团长:(厉声)水弦子!说的叫人话?
水弦子:(意识到说得过火了)你为啥一定要捧那个林小愫?她和你有啥关系?
丑团长:她和我没关系,但和咱剧团有关系!和咱剧团的前途、名声有关系!
水弦子:(冷笑)你算了吧!别吊死鬼擦胭粉――强充要脸!剧团的前途、名声靠一个娘们儿?说这话你还算站着撒尿的吗?当年师父创团是咋打拼过来的?靠玩意儿,靠毅力,这才几年,师父的话你全都忘光啦?
丑团长:(严肃地)我只记得师父说过,好好振兴梆子戏,把紫坞剧团经营得红红火火,一代代传下去!
水弦子:你就这样传?都快传给外人啦!
丑团长:(说不通话,不被理解,火了)水弦子啊水弦子,你咋还是你那二里半宽的眼界,往前只能瞅见自己脚面子。你给我出去看看,现在外面是啥个情况,还有几个封闭自守的家班子!你当剧团是在螺狮壳里演戏的?咱团过去是风光过,辉煌过,当过梨园界的凤头!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故事啦?这些年团里已经成了一潭死水,连个泡儿都冒不出来了!
[二人对峙,瞪视。
秀秀娘,叫破天,小跟头,戏丫等人上,戏丫抱着花儿,彩带。]
秀秀娘:(兴奋地)今天上了七八成座儿呢,好些年没有这么多人看戏了!(对叫破天)哎,今天我有一句还得了个彩儿!
叫破天:今天是不错,没想到那个林小愫还行,唱做都满是味儿。
秀秀娘:就你捧她臭脚!
叫破天:该咋是咋,人家本来就不错。
秀秀娘:你这话大梅可不爱听!
[几个人发现水弦子和丑团长,感到了气氛不对,秀秀娘赶忙上前和稀泥。]
秀秀娘:哟,师兄弟俩在这儿干嘛呢,气呼呼的,瞪眼鸡啊?啥话屋去说,自己师兄弟,一个师父磕过头的,啥话不好说呢?
水弦子:(阴郁地)磕过头的也兴许各走各的道儿呢!(跨进化妆间,大家随入)
[化妆间灯亮,冯俏梅背对大家,披头散发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坐着。]
丑团长:大梅?
秀秀娘:哎呀妈呀,大梅姐,你咋把自己弄成这样啦?
冯俏梅:(缓慢的,声音暗哑)把大家伙儿都叫来,我有话要说。
[大家面面相觑,预感不好。]
丑团长:大梅,演了一晚上,大家伙儿都累了,有啥话明天说吧,咱先回屋……
冯俏梅:不,今晚非说不可!
秀秀娘:团里人都在这儿呢!
冯俏梅:把林小愫也叫来!
丑团长:大梅,叫她干啥?你跟我回去,听我说,我有话……
冯俏梅:不用了,我知道该说啥,把她叫来!
[秀秀娘示意戏丫去叫人,戏丫下。
水弦子怒视着丑团长。]
丑团长:(知道这一关非过不可了,坐下来)好,掰扯明白也好,心里亮堂。大梅,你说吧。
冯俏梅:(平静的)丑奴儿,我们离婚吧。
[丑团长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件事,他一惊,所有人都一惊。]
丑团长:大梅,你说胡话呢?这可不敢乱说。
冯俏梅:我没乱说。刚才我想得明明白白的,我老了,也快唱不动了,紫坞剧团该换换女主人了。
丑团长:大梅,你这是毁我呀!咱

们从小一起长大,做夫妻也做了二十多年了,我是个啥人,你还不清楚吗?
秀秀娘:是啊大梅,丑团长不是那种人!
冯俏梅:我清楚,我咋不清楚?当年为戏结拜,后来为戏结婚,如今为戏而散,也算是圆满了。
丑团长:大梅,是假的成不了真的,这件事早晚总会有澄清,我不会答应你!
冯俏梅:不答应?
丑团长:决不答应!
冯俏梅:那好,你不答应,我提个条件。
丑团长:你说!
冯俏梅:紫坞剧团是我爹留下来的,当年爹传给你是让你振兴梆子传统戏。现在你有你的想法,我不拦你,但我要分走一半儿人。
丑团长:分团?
冯俏梅:对,分团。愿意留下的跟你继续演戏,愿意跟我的我带走。从今后咱们各走一条道儿,谁也不干涉谁!
丑团长:你要带班子上哪儿?
冯俏梅:下乡演出,走街串镇的唱戏,大不了重新开始,总不会比爹当初更难吧?
丑团长:(痛心地)大梅呀,你……你说梦话哩!你忘了,你爹也是我爹,不光是我爹,也是我师父,教诲传艺,恩重如山啊!师父说过舍家舍子不舍剧团,更何况一旦分了团,就排不成大戏,只能演折子戏和清唱了,那样不是往绝路上走吗?
冯俏梅:唱着戏往绝路上走,也比活活憋死、闷死强!
[戏丫、林小愫悄悄上。]
冯俏梅:愿意跟我下乡唱戏的站过来,咱们今晚就走,不过夜。
戏丫:(愣头愣脑)干妈,我跟着你!
[秀秀娘扯戏丫一把。]
冯俏梅:水弦子,你给我当琴师也二十多年了,这次要留下,我不怪你。
水弦子:(两眼灼灼冒火)师姐,你上哪儿我都跟着你!水弦子受师父教导一场,不会没良心!(瞥一眼丑团长)
[林小愫注意地看着水弦子。]
秀秀娘:(犹豫地)要不,我也?……
丑团长:够了!别胡闹了!人都走了,咱团的戏还咋往下演?
冯俏梅:你可以再从外面借调人来给你撑场面。
丑团长:(一拍桌子)都给我坐回去,这个团绝不能分!
[大家被震慑住。]
冯俏梅:(怒)丑奴儿,别拍桌子瞪眼睛的吓唬人!今天分定了!
丑团长:今天我做主,这个团说破大天也不能分!
冯俏梅:那好,你们都留下,我走!
丑团长:(一把拉住她)你也不能走!大梅,你听我这一回,我有苦,说不出呀,你就听我这一回中不中?
冯俏梅:我不走也行……
丑团长:(惊喜)大梅?
冯俏梅:(突然指向人群中的林小愫)可是,她必须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小愫身上,林小愫看着丑团长。]
水弦子:师哥,到这一步,哪头轻哪头重那还分不清楚吗?你心里要好好掂量啊!
[林小愫无所畏惧地看着丑团长,丑团长转开眼神。]
丑团长:(一字一顿)林―小―愫―必―须―留―下!
冯俏梅:(陌生地看着丈夫)好……好……好啊(苦笑)丑奴儿,你狠哪!今天兄弟剧团的人都在台底下看着,你临场换角儿,让我栽这么个大跟头,你这是拿抹布擦脸――存心脏我冯俏梅的面子啊!你让我今后还咋上台?心长在你身上,腿长在我身上,今天晚上,离婚,分团,走人,你任选一条吧!你选哪条我冯俏梅奉陪哪一条,够仗义的吧?你选啊!你选啊!选啊!!
丑团长:大梅呀大梅,你疯魔呀!你的疯魔成全了你,可也会毁了你呀!咱们别闹了中不中?算我求你了!今天我不论选了哪一条道儿,都是孟良杀焦赞――自家人伤害自家人哪!咱的大戏沟沟坎坎走到今天,不容易,你这一闹就全毁了,完了,前功尽弃了,我说你就一点儿不心疼啊?(不被理解的悲伤涌上来)你不心疼我心疼!
[冯俏梅啜泣,由于过度的激动和身体的虚弱站立不稳,秀秀娘搀扶着她。]
秀秀娘:你的身子骨还没恢复啊,咋经得起这么糟改?
丑团长:(决断地)刚才说的话就此打住,一抹撒掀过去,今后谁也不准再提了!紫坞剧团还是紫坞剧团,今天各自回屋吧,明天的戏照常开锣!
[秀秀娘和戏丫扶筋疲力尽的冯俏梅下,林小愫等也下,水弦子走在最后。]
丑团长:水弦子,你站一下,我和你说句话。
水弦子:啥事?
丑团长:弦子,你师姐好好在医院里住着,她咋知道今天是首演,说回来就回来了?
水弦子:墙不透风,那还叫墙吗?
丑团长:你给我照实说!少兜圈子。是不是你打的电话?
水弦子:是又怎么样?
丑团长:你!……你怎么办这糊涂事?
水弦子:师哥,是你糊涂还是我糊涂?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姐要强的脾气!要不是你从外面儿招个人来比着她,她能耽误了养病吗?
丑团长:这是剧团的事。
水弦子:哼,你少拿剧团这面大旗当斗篷!别的道理我不懂,就知道不能眼看着你这么伤师姐的心!当初你娶她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早知道如今……
丑团长:(虎视着水弦子)如今咋样?
水弦子:师哥,我不多说了,你心里明白!
[水弦子转身下,丑团长愣在原地,片刻,收光。
一束类似月光的冷色追光打在大茶炉子身上,他手里端着小茶壶,披着外衣,自言自语。]
大茶炉子:唉,老人常说:“宁带千军,不领一班”,又说“想生气,带班戏”。家有隔宿粮,不做伶工戏子王!带戏班子?那是茶壶里种豆芽――受不完的勾头罪!当初冯老爷子,名震关里的大角儿,梆子戏的一代宗匠!被活活气死了。为啥?带戏班不易!解放前,官绅欺,兵匪欺,流氓地痞欺,处处陪笑脸儿,天天提心吊胆,台上的戏唱完了,台下的戏还得唱。台上戏好唱,台下戏难唱啊!啥是粉墨人生,说得怪儒道的,那里头是戏子的血点儿点儿泪圈儿圈儿!自古以来,台上的戏有个落幕,台下的戏却难以收场啊……
[大茶炉子说着,走向舞台深处,话语声越来越远,灯渐收。]

第六场
[夜晚,紫坞剧团院内。
一束光照着冯俏梅,她化了妆,勒着头,穿着戏衣,站在练功房里一动不动。
林小愫悄悄上,看见冯俏梅的样子,转身想走。]
冯俏梅:(念白)来既来了,何妨坐下一叙?
林小愫:(尽量坦然地走进来,坐下)大梅老师,您找我?有事吗?(冯俏梅不说话,神经质地看着她)您要没事,我回去睡觉了。
冯俏梅:(不搭腔,念白)我王宝钏,守定寒窑十八载,寒无衣履饥无餐。谁知却有个女代战?缠住儿夫不回还!
林小愫:大梅老师,您这是干什么?
冯俏梅:(对林小愫,念白)深施一礼堂前拜,旧府君拜新府君!冯俏梅这厢有礼了!
林小愫:(躲避)大梅老师!你不要这样,有话就直说吧!
冯俏梅:(苦笑)直说?风筝上天,竹筏下水,事已至此,是去是留都不由人啦!还有什么好说的?林小愫,你赢咧!可是,你得让我心里明白,你们……你们……
林小愫:(莫名其妙)我们?
冯俏梅:你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林小愫:你说谁们?
冯俏梅:你和团长!
林小愫:(惊)你……
冯俏梅:用不着再瞒着了吧?
林小愫:我……
冯俏梅:(怒)说!
林小愫:(慌了)不,不是我……郑……
冯俏梅:(疑惑)郑?
林小愫:(突然惊醒)郑……正大光明的唱戏,我林小愫不会淌这趟混沌水!
冯俏梅:哼!你?就凭你?关云长卖豆腐,人硬货软,后种的荞麦先结籽,你凭什么唱西施A角儿?丑奴儿又凭什么为了捧你,把团里人都得

罪光了?我冯俏梅不是傻子,全团人也不是瞎子聋子,说吧,是在我住院的时候你们假戏真做了,还是有情在先,丑奴儿才给你排这个戏,倒把我冯俏梅推出来当挡箭牌?你说啊!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是生是熟,也该揭盖子了吧?
林小愫:(明白

是误会了,从容下来)大梅老师,这事儿真是您自己多心了。您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丑团长吗?
冯俏梅:我是相信他,可更相信我的眼睛!今天的事该如何解释?无缘无故的,他为什么临时让你上A角儿,帮你申请评奖,还给你请来一大堆捧角儿的?他吃饱了撑着啦?还是猪油蒙了心啦?你把这些一条条都给我释清楚了,证明你清清白白,我冯俏梅当着全团老少的面,给你赔礼道歉!
林小愫:(烦躁)我没法解释。
冯俏梅:那就是你心里有鬼!
林小愫:你为什么不去问你的男人?
冯俏梅:我现在问的是你!
林小愫:没有那回事!
冯俏梅:你能够给我别的理由吗?
林小愫: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
冯俏梅:怎么着?我冤枉你了吗?一个偷汉子的,倒先唱起《六月雪》了啊!
林小愫: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冯俏梅:那是你不敢听!
[林小愫觉得和她没什么解释的,闭口不说话了。冯俏梅以为这是默认。]
冯俏梅:林小愫啊林小愫,我小看你了啊,你不简单哪!
林小愫:我现在不想解释,可事情绝对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这是自己和自己找别扭!反正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要走)
冯俏梅:(失态地拉住她)不行,你得现在就让我明白,不然的话,我活不过今晚去。
林小愫:(挣脱)你……你放开!
冯俏梅:(大叫一声)林小愫!!
[林小愫吓了一跳,呆呆地站住。]
冯俏梅:(不顾一切)你让开吧!啊!我求求你了!你还年轻,还有的是机会,离开这儿,离开紫坞剧团,让我们都清静清静吧,你已经把这儿搅得鸡飞狗跳、整日不宁了!
林小愫:你们就这么害怕我?
冯俏梅:害怕你?我们为什么要害怕你?
林小愫:因为看到我的身段,我的表演,听到我的唱腔,你才会发现自己有多么陈旧和老朽,你们集体排斥我,是不敢从过去辉煌的旧梦里醒过来,看看剧团现在真实的状况!你的那些猜测,那些假设,都不过是你自欺欺人罢了。你宁愿相信我和丑团长之间有那事儿,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在舞台上已经不合时宜了!
冯俏梅:(心虚地)你……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林小愫:知道!过去梨园界的“梆子第一大青衣”。
冯俏梅:林小愫啊,你才唱过几段梆子戏?你有什么资格对紫坞剧团评头论足?当初紫坞剧团红遍关里关外,金玉满堂的时候,你还没投胎呢!
林小愫:当初!又是当初。你是活在当初里吗?你是活在现在啊!大梅老师,我们都是现代人!现在还有几个像您那样唱戏的?
冯俏梅:啊?我哪样唱戏了?我冯俏梅的嗓子劈过金,断过玉,老天爷给的梆子青衣的本钱让我唱到今天,老百姓爱听!不管到什么时候,只要我的嗓子在,我就唱,谁也别想凭几句话,就把我挤下台去!
林小愫:没人要把您挤下台去,说实话,这次我本来还抱着一个拜师学艺的心思。
冯俏梅:哦?不敢当啊!
林小愫:可是见到你之后,就再也不想了。
冯俏梅:为什么?
林小愫:我第一天进团,看见你从戏台上被抬下来,血染了一裤子还要上台。我就对自己说,我绝对不做唱戏唱得这么苦的青衣!
冯俏梅:哼,林小愫,你永远也别想领悟到什么是真正的青衣了,因为你不配!青衣的苦,是青衣的气质,青衣的神韵,是身为女人一辈子的酸甜苦辣。(历历地如数家珍)青衣不苦,哪来温柔里的坚忍,婉约里的刚烈?又哪里会有王宝钏十八载寒窑盼夫君,秦香莲千里琵琶寻负心,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李慧娘还魂救裴卿?青衣不苦,就不是青衣!就没有分量!
林小愫:那是你的青衣,不是我的青衣!
冯俏梅:你的青衣?你的青衣是什么样?
林小愫:我的青衣就是《姑苏台》里的西施,敢爱敢恨,敢生敢死,为了爱情,可以抛弃故国故主,不顾什么世俗的忠烈道义,不顾青史的千秋骂名,要的只是一世的真快活!
冯俏梅:……
林小愫:唱青衣,唱得高兴了我就唱,唱得不高兴了,谁爱唱谁唱。我一辈子只做我喜欢的事儿,照样做到最好!但决不会像你一样,把自己拴在戏台上!
冯俏梅:林小愫,你别以为自己很潇洒,你那是为不负责任找一个好听的借口!梆子戏的好东西,你们这一代人是传承不到了!你们有什么?你们珍惜什么?你们对什么才会死心塌地地动感情?实心实意地付出一辈子?没有!
林小愫: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谁有义务对谁负责一辈子?
冯俏梅:(不理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小愫:(觉得实在无法交流)算了,您唱您的,我唱我的,反正我们走的不是一条道儿,犯不着这样你死我活的。
冯俏梅:可现在是你不让我唱!你和丑奴儿,你们俩横在前面不让我上台!林小愫,蚂蚁掉进笸箩里,横竖都有道儿,你为什么不拣宽敞的走?一定要赖在我们剧团?
林小愫:(好笑地)赖?哼,我早就想走了!一刻都不多呆!这几个月,我都快被沤烂了,你们这儿简直是一潭死水,一个臭水沟,像是上个世纪的文物,不,不是文物,是渣滓,是老戏班子的残渣,让人烦透了!这儿的人一张嘴就是过去,从不想想将来,丑团长是唯一一个为剧团将来着想的人,而你们却只知道误会他,猜忌他,给他惹麻烦添乱子,没有一个人帮他,理解他。实话说,这个剧团已经被你们自己给捂发霉了!
冯俏梅:(怒气)那你还站这儿干啥?你现在就滚,没人拦你!
林小愫:我是要走的,但不是现在!我要走的时候,谁也留不住我;可是我不能走的时候,你们谁也别想把我赶出去!
冯俏梅:你这个女孩子,脸皮怎么这样厚?
林小愫:随便你说什么,你们给我泼的脏水,我拿褶子兜着!想让我轻易让出这个台,做不到!(高傲的)谁有本事,谁就占住戏台子!我林小愫也是从小吃苦练功,摸爬滚打,靠着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我要让所有人看看,谁才是今天真正的好青衣!我要用我的戏堵上所有人的嘴!
冯俏梅:(惊愕地)你!……
[林小愫飘然而去,冯俏梅愣在原地。]
冯俏梅:(半晌)这是怎么了?(念白)水随天去终须去,花朝月夕总难留。喂呀……
[灯暗。]

第七场
[林小愫走回自己房间,夜风吹来,她打了个寒战。路过秀秀娘窗户底下的时候,她敲了敲窗子。]
秀秀娘:谁呀?
林小愫:我,林小愫。喜奎姐

,大梅老师一个人在排练厅练功呢,夜里凉,你过去照应她点儿吧!
秀秀娘:知道了,就过去。(低声地)黄鼠狼给鸡拜年――假充好心!
[林小愫听见了,站了一下,不在意地笑一笑,向自己房间走去,丑团长蹲在门口等着她,把她吓了一跳。]
林小愫:丑团长?你……你吓我一跳!
丑团长:你刚从大梅那儿回来?(林小愫点点头)她和你说什麽了?
林小愫:没说什麽。您找我有事?
丑团长:哦,没啥事。
林小愫:那我进去了。
丑团长:林小愫!
林小愫:(笑了)您还是有事,说吧!
丑团长:那什么……今天的事,别忌恨。
林小愫:啊,没什么。习惯了。
丑团长:这几个月,你一个女孩子家,在我们这儿排练,条件简陋,环境……
林小愫:团长,有什么话,你就别绕弯子了吧。
[秀秀娘出来,看见二人说话,闪在一旁听。]
丑团长:是这么回事,小愫啊,刚才我和郑团长通了个电话,把这边儿的情况有选择地说了说,郑团长说让你先不要演戏了,回省城等着他的信儿,他再想办法把你调回省团去。
林小愫:哦,丑团长是下逐客令来了。
丑团长:不是逐客令,你瞅啊,现在事情到这一步,大家心里都疙疙瘩瘩的。既然郑团长说了……
林小愫:别说了!他姓郑的狗眼看人低!我凭什么要听他的安排?我是要回省里去,但绝不是靠他姓郑的力量,我要自己唱戏,自己拿奖,自己挣回去!我能上他一回当,还能上他第二回?任凭他摆布,哼,他端错盘子看错人了!
丑团长:不是,小愫,既然有这么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咱为啥不顺水推个船呢?我们团里我也好交待……
林小愫:(冷笑)您是嫌我在团里尽给您添麻烦了?
丑团长:不是……咳,小愫啊,我和你说句掏心窝子话,孙猴子翻不出如来掌,你回了省里,不还是在人家的手底下唱戏吗?要想唱戏,光有扮相,有嗓子,有功夫够吗?不够,还得有捧你的人哪!从古到今就是这样。想当年,我师父到天津卫,上海滩的台口唱戏的时候,地面上的人都得拜访到了,一个不周到,砸你的台子咧!现在没有砸台撒野的事了,可暗地里也差不多。你何苦犟着来呀?
林小愫:丑团长,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我想错了。其实你们身上紫坞剧团的味儿,都是一样的。
丑团长:紫坞剧团?剧团有啥味儿?
林小愫:旧戏箱子味儿,旧戏本子味儿,旧戏班子味儿!
丑团长:你……
林小愫:丑团长,普天之下,并不是只有戏台这么一块儿地方。我也不是大梅老师。大梅老师是梆子戏的好青衣,我林小愫也是一个好青衣!可不是所有的好青衣都走的同一条道儿,受的同一份苦!倒霉我认了,偏不任摆布!
丑团长:你……你这个孩子啊!倔!骨子里跟大梅一样一样的倔!但你比她聪明,比她心思活,眼界开。你不知道,大梅她……噢,对了,你不爱听过去的事儿。
林小愫:没事的,您说。
丑团长:(回忆)大梅她爹,也就是我师父,是当初梆子的泰斗,这个团就是他建起来的。我和大梅小的时候本来赶上唱样板戏的年头,可师父愣把所有的传统戏都教给我俩了。你猜我和大梅是咋学的?我们俩是钻在大衣柜里,米缸里,地窨子里学会的!后来因为这件事儿,我师父被揪出来批斗,说是“文艺流毒”。咳,三伏天哪,被那帮毛孩子拖到太阳底下晒着,还得唱,把自个儿的“罪状”一条条唱出来!到现在我还记得师父的声儿,嘶喉带血,听得人一阵阵打冷战哪!我师父是个刚性子人,从此落了病,后来就死在这个病上头。临死的时候,跟我们师兄妹仨人说:“戏子,就是戏子,人家想捧你,把你捧上天,想摔你,把你摔下地。到啥时候都一样!你们记住,这世上,人嘴里说的话靠不住,肚子里想的事猜不透。只有两样东西是真的:一样是咱们梆子戏的玩意儿,一样是老百姓的心……”所以从解禁老戏开始,大梅就没下过戏台,一直唱到今天哪!小愫,我比你多活过那么十几年,我知道啥事都不是单崩儿戳在那儿的,它的背后都有缘故哩!
林小愫:团长,其实我不恨大梅老师,我……
丑团长:你也别说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可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争到最后争不下天,争不下地,光自己受罪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再考虑考虑,回头我好给郑团长回电话。别和自己较劲,没有啥过不去的!
林小愫:团长,有个事儿……
丑团长:还有啥困难,你说吧。
林小愫:大梅老师非要认定你……你和我……我和她解释不清……
丑团长:哦,这事啊。唉,自古以来,这种事儿最麻烦,是越想说清越说不清,由它去吧,脚正不怕鞋歪,总有一天会清楚的。
林小愫:你干嘛不把我的事告诉她,你就不用背黑锅了。
丑团长:嘿嘿,算了,黑锅嘛,总得有人背,谁背不是背?你一个姑娘家,人生地不熟的在这儿,不合适。你背不如我背。谁让我摊上了呢?
林小愫:丑团长,你是个好人!
丑团长:(自嘲地)嘿嘿,光见好人吃苦,有几个见过好人享福哇!那什么……没事儿你就早点休息吧,养足了精神明天好好演一场,明天郑团长要带记者来采访呢!
林小愫:哎!
[林小愫回屋,丑团长转身往回走,秀秀娘急忙闪开,林小愫出来接水,和秀秀娘碰了面,把她吓一跳。]
林小愫:喜奎姐,站了一晚上了,你腿不酸哪?
秀秀娘:谁站一晚上了?红口白牙别诬赖好人!
林小愫:(一笑)没听出什么吧?没听出什么就赶紧回去睡觉吧!
秀秀娘:咦?你神气什么?呵哟哟,我以为你一个省团的到我们县剧团是微服私访来了,原来是被贬下凡的,还是因为那事儿,光屁股拉磨――转着圈的丢人!你有什么好张狂的?谁不知道省团的郑团长是有名的怕老婆?人家郑夫人又不是王宝钏,你充什么代战公主啊?
林小愫:你说完了吗?
秀秀娘:不想听你就走,还回省里唱你的当家青衣去!和我们角儿抢什么戏唱?真以为自己是那根葱哇?哼!别以为屎壳郎爬上面粉堆就是白的!
[林小愫兜头把一盆水泼到秀秀娘头上,回身进屋,砰地关上了门。]
秀秀娘:

哎,这年月怎么越做下流事越气壮啊?什么事嘛!你来!有本事你出来!出来啊你!咱俩对对花枪试试?
[大家纷纷出来看,询问怎么了。]
秀秀娘:我怎么她了?你看她把我泼的这一身!这是谁的地界,她敢这么狂?
[叫破天把老婆拉回去。]
叫破天:行了行了,三更半夜的,别闹妖了,回屋!
秀秀娘:不行,我今天就得跟她说道说道,我清清白白,明媒正娶的一个人,凭什么受她欺负?
叫破天:你还有完没完?消停点

,跟我回去!
[叫破天不由分说把秀秀娘拉回屋,大家议论着散去。
水弦子又在拉胡琴,琴声凄咽。
丑团长看着练功房的窗户上透出冯俏梅的剪影,呆呆地站定看着,片刻走过去敲敲窗户。]
丑团长:大梅,你听我说句话,就一句……
[灯扑地灭掉了。丑团长无奈地摇摇头,走开。
胡琴声还在响。
灯暗。]

第八场
[紫坞剧团练功房,白天。
练功房非常空旷,窗户外面摇晃着已经掉尽了树叶儿的干枝,风声萧瑟瑟的,这已是深秋时候了。
冯俏梅坐在一角,专心致志地用牙刷擦着行头,由于精神的颓丧,使她一眼看去显出了年纪,甚至有点儿迟钝。
水弦子走进来。]
水弦子:师姐,(没话找话地)你忙哪?
冯俏梅:忙?我是闲的。现在我冯俏梅是花生掉进盐罐子――闲人(咸仁)一个,成了秫秸杆儿戳起来的啦。
[水弦子坐下来帮她擦。]
水弦子:那个丫头忒过分,占着戏台不下来。咋说你也是B角儿,到现在愣是一场也不让你演。
冯俏梅:不演就不演吧,谁个不爱看年轻漂亮的小角儿?我不是老了吗?
水弦子:师姐……
冯俏梅:你也不用说了,这几天我想明白了,唱青衣的,谁没有这一天?(叹气)观众不买帐,光自己心气盛有什么用啊!
[二人沉默片刻。]
水弦子:(转移话题)这套头面是戏迷送的吧?
冯俏梅:是啊,银骨子,镶蓝点翠,水钻绢花,是个开砖厂的老板送的。那个老板也是个票友,我还陪他票过几出戏呢!(叹气)一晃快十年了。
[水弦子一时不知道说什麽好,二人又沉默。]
冯俏梅:你师哥呢?
水弦子:到客来迎饭店订席去了。今天是《姑苏台》最后一场,团里请郑团长他们吃饭,带给林小愫庆功。
冯俏梅:哦。
[二人又无话了。]
水弦子:(半晌)秋风凉了啊……
冯俏梅:弦子,你今天,是不是有啥事?
水弦子:没,大伙儿都上饭店忙活布置会场去了,一个人憋屈的慌,找师姐唠唠嗑。
冯俏梅:……
水弦子:师姐,我听我师哥跟林小愫……
冯俏梅:(急忙打断)弦子,这事儿别再提了。秀秀她娘不是亲耳听到的吗?是咱误会你师哥了!
水弦子:师姐,我不是说这,我是听我师哥跟林小愫说,等咱的戏通过了初评,就要到省城去演出了。
冯俏梅:省城?
水弦子:省城的吉祥大戏院!师姐,你还记得这个戏院吗?
冯俏梅:是当年吉祥茶楼改成的戏院?
水弦子:对!
冯俏梅:爹过去曾经在这个戏院唱过三天大戏:第一天是红生戏《华容道》,次日是武生戏《挑滑车》,第三天是长靠戏《长坂坡》。唱完以后,戏院老板死活不让走了,非再加演三天,报纸上都说爹是个文武昆乱不挡的绝代金生,买戏票的人把门口的广告牌子都挤掉了!
水弦子:那是解放初年,师父带着紫坞剧团第一次进省城演出!
冯俏梅:那时候你才六七岁,头上留个茶壶盖儿。
水弦子:你扎俩牛角辫儿,擦俩红脸蛋儿。
冯俏梅:咱俩跟在师哥身子后头去街上买麻糖吃,你一不留神挤扯了白布褂儿。
水弦子:你哭着闹着让师哥给你买头绳、香粉、鸡毛毽儿!
冯俏梅:(精神好起来,眼睛里又放出光芒)你看看,咱俩这说着说着,像是背戏词儿了。
水弦子:师姐,你还没忘?
冯俏梅:(神往)一晃多少年没踏省城的台毯了。
水弦子:师姐,你还想上台?
冯俏梅:(片刻摇摇头,眼神黯淡下来)不上了。
水弦子:这儿没外人,你掏心窝子说!
冯俏梅:(自嘲地)牡丹花绣在鞋底子上,那还能叫牡丹吗?我都这个岁数了,白薯契在墙上――白占个角儿(橛儿)位置。就是扮上丫鬟彩女,恐怕人家还嫌我脸上褶子多呢!
水弦子:师姐,你咋说这话?以前你可不是这样!
冯俏梅:我也奇怪,以前见天演戏,也不知道个累。这回一闲下来吧,反倒觉得乏得挪不动身子,提不起劲儿。敢情咱唱戏的这点儿精气神儿,都在台子上哩!(抬头看看窗外的枯树枝)秋叶恋枝头,风来了也要落地呀。
水弦子:唉,师姐啊,说到底,你还是想唱啊!
冯俏梅:弦子,不说了吧!光想有啥用。
[二人再次沉默下来,窗外传来风吹树枝空洞的声音。]
水弦子:师姐,你还记得不?我刚和师父学戏那会儿,说话大舌头,不分前后音,有一回一个戏有句念白:狮子大开口!我说啥也念不好“狮子”这俩字儿,你给我出主意,把“狮子”改成“老虎”,到演出那天,还真就糊弄过去了!可师父听出来了,说我欺台,要罚我,你就站出来说,主意是你出的,要罚一起罚!
冯俏梅:(一笑)你还说呢!有一回演《柳荫记》的《十八相送》那一段儿,你上台拿错了我的扇子,台下有人起哄,说“梁山伯咋拿牡丹花的扇子啦?”你灵机一动,临时加了句词,说:“啊呀,贤弟,你我互换折扇,以为纪念可好?”当时我都被你问傻啦,心说这是哪本儿梁山伯哇?爹咋没教过呀?
[二人笑。]
水弦子:(看着她)要不是当初倒了嗓子,改学胡琴,就能陪你在台上唱一辈子了。
冯俏梅:(敏感,回避)拉琴也好。俗话说,甘瓜抱苦蒂,粉墨伴孤凄。谁能在台上唱一辈子呢?
水弦子:能给你拉一辈子胡琴,我也知足了。
冯俏梅:弦子,你……
水弦子:师姐,我盼着你还是我当初的师姐,不管外面变成啥样,梆子戏变成啥样,台上的那个青衣都不变……
冯俏梅:(阻止)弦子,你别……
水弦子:(抑止不住,往下说)只要我看见那个青衣站在台子上,我拉琴就有劲儿,心里就有根儿。师姐,这些年我一个人过,却不是个孤鬼儿,台上的那个青衣,她支撑着我呀!
冯俏梅:水弦子!你别说了!只要爹的剧团还在,师哥永远是师哥,师姐永远是师姐!师弟永远是师弟!
水弦子:师姐,你甭怕哩,我水弦子心里明白,这辈子不会做越规矩的事儿。可是我不能看着你的日子过的这样苦啊!
冯俏梅:……你……去歇着去吧,晚上还有演出,我也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水弦子:师姐,你放心,台子是你的,谁也别想抢去!
冯俏梅:……去吧……
[水弦子下。冯俏梅看着他的背影,沉思。]

第九场
[晚上,剧场后台。秀秀娘,叫破天,戏丫,小跟头等都扮好了戏在候场,大茶炉子端着小壶喝水。
前台林小愫的演唱和台下的喝彩清晰地传来,突然,胡琴变调,越拉越高,东拐西绕,林小愫的唱腔顿时荒腔跑调,有几处还唱破了,台下一下子乱了套。
后台的人们也慌了神,面面相觑。
丑团长一阵风似地冲进后台。]
丑团长:快拉幕!快拉大幕!
秀秀娘:团长,咋回事啊?
丑团长:前台出事故了!
[小跟头跑下去拉幕。]
秀秀娘:(慌张地)蝎拉虎子(壁虎)钻墙洞――坏事儿坏在尾巴尖儿上!都最后一场了,你说说……
丑团长:大家都别慌,喜奎,你去招呼一下前几排请来的贵宾,让他们务必等一会儿,这儿的事儿处理好,马上返场!
秀秀娘:哎(慌忙下)
丑团长:(气呼呼)这个水弦子……
[小跟头上]
小跟头:师父,大幕下来了。
丑团长:把水弦子叫来!
[秀秀娘上。]
秀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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